课堂内外的李可染先生|《龚继先口述历史》书摘

  本文摘自《龚继先口述历史》,回忆了龚继先对自己艺术之路的探寻,以及和中国画大师李苦禅、李可染、叶浅予等的渊源。从中也见证了中国百年来的历史变迁,对研究中国近代美术事业的发展极具价值。


  李可染先生在第一堂课上,就叮嘱我们说:“我是苦学派,做什么事一定要练功,你们画画要吃得起苦。”

  他讲自己早年跟孙佐臣学拉胡琴的事,说孙老师要他记住“稳、准、狠”三个字。学艺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最冷的冬天,手冻得僵硬,通过拉琴,手慢慢热起来,关节活络,最后灵活自如。可染先生的胡琴拉得出神入化,堪称一绝。他以此为例,很有说服力。他说,基本功就要这样打下,要对自己下得了狠心。你们下五年的基本功,并不吃亏。画画不是轻松的事,不是马马虎虎对付一下就交差的事,要非常认真。他常挂在嘴边的,是“严肃扎实”四个字。

  在课上他还提出一个问题。他问大家:“中国园林里面用太湖石布景,西方园林则多摆放雕像。为什么?”他说:“这正是中西艺术的差异所在,中国画追求神似。齐白石先生说,不似为欺世,太似则媚俗。这是中国人的艺术哲学。崇尚自然,讲究天人合一,人与自然相依相存,不能对立。”

  课堂上,他很少讲题外话,话少而简捷,也从不讲伤人的话。他说话不多,更不重,若说“你用点功”已经算是很重的批评了。他非常重视“功”,强调学画要能沉下心,要有吃苦的准备,踏踏实实,不走捷径。

  与李苦禅先生的随意亲和不同,可染先生为人严肃、认真。苦禅先生送过我好几幅画,可染先生从不主动送人,我们也不敢开口。可染先生自己画画,在技法上多得益于扎实的书法功底,以书代画,落笔极慢,慢慢地积点成线,有人赞誉可染先生的画是点线的舞蹈。即使课上演示,他也画得极慢,一幅简单的《杏花春雨江南》,往往要画两个上午。他画树木,小枝子极慢画成,像自己缓缓生长出来的一样。也因此,我们得以看得清晰,学得明白,先生怎样下笔、运笔和收笔都清清楚楚。

  1960年,他提出“采一炼十”的艺术主张。本意是采矿非常艰辛,冶炼更加需要付出。引申到艺术上,他想告诉我们,真正的艺术创作必须兼具采矿工人和冶炼工人双重艰辛和勤奋。可染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在艺术领域孜孜以求、不懈耕耘的苦行艺术家。

  可染先生话不多,但无疑是一名优秀的美术教育家。他为我们讲山水,讲笔墨,建议我们多临碑。他更喜欢碑的金石气,这是北派书画家的偏好。

  受其影响,我常去琉璃厂淘碑帖拓本。我逛琉璃厂,每次必去庆云堂,就在荣宝斋对面。每到店里,我自己翻,自己找,看到中意的就付钱。老板是位老先生,五十年代仍旧穿长袍,戴瓜皮帽,圆面眼镜,厂甸卖碑帖的门店就数这家权威,多年经营,渠道很广。我去得多,和老板后来混得很熟,买东西看东西方便不少。

  中国书画南北风格不同,在央美我大多接触的是北派画家,1963年我分配到上海人美,开始较多接触海派画家,吸收和融汇进南派的笔墨与气质,加之从事美术出版工作,大量接触经典书画和一流画家,我对南北风格感受明显,也注意吸收两者之长。正如白蕉先生所说,碑和帖如鸟之两翼,车之两轮。碑宏肆,帖萧散。宏肆务去粗犷,萧散务去侧媚。中国文化讲求辩证,反对走极端。可染先生偏爱碑的金石气,追求苍茫的历史感,喜欢岁月沉积的厚重感,这和他的笔法吻合,都是一样沉厚有力。

  我们常说从事艺术要有天赋,可是从我多年的观察,特别在可染先生身上看到的,是除此之外,还必须有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只争朝夕的勤学苦练。我没看到过一个功底不扎实的大家、名家。黄永玉先生回忆说,自己的画室与可染先生画室刚好是九十度角,每次自己深夜准备休息时,看到可染先生的灯还亮着。可染先生也曾说过,自己平时很喜欢荷花,可是从来不敢轻易去画它,假若真要画的话,就需要买十刀二十刀纸,把这些纸都画完了,就可以真正地画荷花了。他始终在强调苦练艺术基本功,他要求我们多临碑也蕴含此意。

  新中国成立初期,曾发生过一场改造中国画的大讨论。可染先生参与其中,在《美术》创刊号上撰文《谈中国画的改造》。他给我们讲过,自己在中国画变革上的执着和艰辛,对于传统,要“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

  他说,画好中国画,要“有胆有魂”,胆是敢于突破传统中陈腐框框,魂是要有时代精神的意境。可染先生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正是1949年后新时代的转型期,美术界紧跟形势,必然会催生新国画的崛起。他属于转型非常成功的一位,经常外出写生采风,创作出《万山红遍》这样的鸿篇巨制。这些新画大胆铺色、创新构图,营造出辉煌灿烂的时代图景,让他赢得圈内外的如潮好评。他说起自己在创作过程中的艰辛和探索,克服了很多矛盾和困惑,包括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矛盾,现实生活与艺术境界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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