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的准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格非《文学的邀约》

  这段文字虽简练,初一看也觉稀松平常,并无奇特之处。但细细回味,则是锦绣传彩之笔,极为出神入化,有鬼斧神工之妙。这里亦涉及一个次序先后问题。那就是王四酒醒之后,首先看到什么?

  若是没有野地醉酒经历的作者,或是习惯于想当然的俗笔,很可能看见的是树林或乌鸦一类的东西,甚至会用“王四醒来,已过二更”这样的句子,如此这般,匆匆带过。施耐庵让王四首先看到的,是照在身上的“微微月光”,以此来反衬时间与情境的巨大反差:王四取了回书返回庄子时,还是白天。醒来时,已过了二更时分。若先写他看到松树,再看到月光,时间变化中的对比和反差,就没有这样强烈和惊心。再者,他在醉倒时或已意识丧失,故而醒来后看见月光才会“吃了一惊”,并“跳将起来”。

  在我看来,人在酒醉之后,虽然意志和意识薄弱,但对“摽兔李吉上前搀扶,并从他口袋中摸去书信”一节,应该还有一丝朦胧的记忆。所以此处的“吃了一惊”和“跳将起来”,似乎暗示王四对回书的失落已经早有预感,而跳将起来之后,才发现四周都是松树(摽兔李吉已不见了)。接下来,作者再写王四伸手去腰里摸文书,只是为了进一步确证自己的悲哀罢了。

  寥寥数语,不仅真切地模拟了醉汉初醒的神态和特殊情境,而且也使人物被省略掉的心理过程隐然可见,使读者如入其境,十分传神、准确。《水浒传》前七十回的文字之美,恰恰在于朴素中见神奇,警露虽深而若出自然,读者不可轻轻放过。金圣叹对这段话也有一段评论和感慨,写得十分贴切,我抄在下面,读者自去细细体味:

  尝读坡公赤壁赋“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二语,叹其妙绝,盖先见影,后见月,便宛然晚步光景也。此忽然脱化此法,写王四醒来,先见月光,后见松树,便宛然五更酒醒光景,真乃善于用古矣。

  不过,如果我们用所谓的“准确性”来评述中国经、史乃至于小说、戏曲的语言特点,极易引起误解。古人用词固然严谨不苟,但相反的例子也大量存在。

  先不说古代文章、诗、词中纷丽浮华、空洞无物的语言现象不胜枚举,即以《论语》这样的儒家重要经典而论,后世对它的两千多家解释,之所以造成众说纷纭,迄今尚无定论的状况,除了思想界的争论各有其背景之外,文字的模糊性也不能不说是一大弊端。

  即以我们今天所津津乐道的所谓“春秋笔法”而论,文字皱褶中暗藏的微言大义,固然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准确的”最高表征,同时也可以被描述成极不准确的成例。

  借助于注释,我们可以知道“郑伯克段于鄢”这句简单的陈述句中所包含的政治和道德意蕴;也可以知道陈寿“素丝无常,惟所染之”是寓贬于褒;借助于王弼或朱熹的释义,我们能够了解《周易》中诸多的言外之致,但假如王弼与朱熹的解说发生矛盾(事实也是如此),后来的读者又将如何?

  因此,我倾向于认为,严格意义上的所谓语言的准确性,并不是一种僵化的存在。“准确性”与“模糊性”、“多义性”本来就是互相包蕴的,古汉语如此,现代汉语也是如此;中国文字如此,外国文字亦如此。也就是说,准确性恰恰是以“不准确”为前提的,这是语言本身的特性所决定的。文学创作中所要求的语言的准确性,要看作者在多大程度上传达了他的意旨,还必须了解作者采取了何种语言策略。

  我们不能将“格利高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视为无病呻吟;也不能将《红楼梦》中许多反讽性的戏谑和夸张,斥之为虚妄。不论是哪个民族的语言习惯,不论作者采取了怎样的语言策略,作者在通过一段语言“复现”或“表现”一段场景时,文本作用于读者的,不是具体可见的事实,而是通过语言中介,作用于我们想象的某种“邀请”。语言在根本上来说总是暗示性的。

  也就是说,读者对于某段文字的想象如何,作者也不能完全掌控,这涉及读者的经历、气质、修养等诸多方面的接受条件。中国古代文学特别重视意会和“冥会”,似乎将文学看成是某种秘密的容器。中国古人对于语言指事的明晰性的追求毋庸置疑,但同时也将想象的自由置于重要地位。

  温庭筠在《菩萨蛮》中有“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一句。自古以来对于“小山”的解释多为女子卧室围屏上的画景(如许昂霄《词综偶评》),亦即实有其景,作者在这里不过是对卧室陈设的“客观描摹”,但全词中作者并未实写画屏一物,读者如此解读,实为某种读者意图的补足,并无确据。

  而“小山”若果然是画屏之景,那么“明灭”又作何解释呢?大抵只能解读为画屏上的金粉有所脱落而成斑驳之状,或画屏描金在晨光中闪烁不已,故而或明或灭。这种解读似乎也可以说得通。我们虽不能说这样的解释一定不合理,作者语言上的这种模糊性所导致解读方面的可能性,实际上是无限的。我们知道,在温庭筠的这首《菩萨蛮》中,“明灭”一词充满了动感。若实指画屏上的金粉脱落,这种动感则丧失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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