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准确性 文/格非 马拉美曾声称,准确性是对语言唯一的和最后的要求,准确就是美。福楼拜的写作也因语言的准确足为后世的楷模,但什么是“准确”,以及如何做到这样的“准确”,仍然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我们已经知道,如果离开了上下文的特殊语境,所谓的准确性是无从谈起的。
在中国的古代文献中,对于语言的准确性的强调也随处可见。不过,这种对语言规范的要求,在相当程度上并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实践的产物,而是某种传统、礼俗、伦理和习惯的外在规定性。比如说,人物的名、字、号、谥等称呼的使用惯例和规定,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什么很高的要求,而是基本常识。古人极为注重所谓的“名”与“实”之间的关系。
一名之立,当非儿戏。名不符实所带来的后果似乎十分严重,我们从《史记·晋世家》的相关描述中可略见一斑。穆侯太子名“仇”,少子名“成师”。晋人师服大概觉察到了这两个名字中的某种玄机,遂感慨道:
异哉,君之命子也!太子曰仇,仇者雠也。少子曰成师,成师大号,成之者也。名,自命也;物,自定也。今適庶名反逆,此后晋其能毋乱乎?
后来的历史进程似乎印证了师服的不安。文侯仇早亡,而封于曲沃的成师则一直半独立于晋,引发一连串攻晋的变乱,并最终以曲沃为根据地,屡次大举伐晋,至曲沃武公(晋武公)并晋地而有之,入主晋国。
究其根由,我们可以从历史、社会等多方面加以解释,但《春秋》和《史记》对此事的记载都不约而同地追溯到太子仇与少子成师的“名不正”,所谓“末大于本,不乱何待?”足见古人对名实之辩的敏感与敬畏。我们今天对此已大多陌生。今天的人随口称自己的妻子为“夫人”,在古代当然会变成笑话。
古代汉语中某些一般动词,在今天早已被混用,而在过去却有明确的规定性。比如在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中用词之谨严,受到后世普遍的赞誉:攻打一地为“伐”;对方有罪而攻之称为“讨”;天子御驾亲征叫做“征”;用兵之后获得土地才能叫“取”;取之艰难用“克”;敌方如是一个人来归投称作“降”;如果对方是带着土地来投降的就只能用“附”。所以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曾极赞之,说欧阳修用词之简严、文笔之洁净,非薛史可比,甚至连《史记》也有所不及。
欧阳修的这种“简严”,对我们今天的大部分读者来说,显然是太过奢侈了。说到古代汉语遣词造句的谨严,我们还可以再举一个更为极端的例子。在《春秋》中,有这样两句最简单的记述:
陨石于宋五(有五个陨石坠落于宋境)。
六鹢退飞过宋都(六只鹢倒退着飞过宋国的都城)。
上述文字描述简洁、精省,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在读者眼中,句法上的不同,也很容易分辨。同样的《春秋》文字,为何在“陨石于宋五”一句中,数量词“五”置于句尾,而在“六鹢退飞过宋都”一句中,数量词“六”则跑到了句首?作者为何不统一句法,写成“五陨石坠于宋”呢?我们且不管这样的细辨是否有意义,还是先来看看《公羊传》是如何来解读这两个句子的:
曷为先言霣而后言石?霣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公羊传·僖公十六年》)
《公羊传》的意思是说,陨石坠落,人先听到声音,故是记闻,先听到有东西从天上降落,细一看是石头,数一数是五个。句子的用词的顺序模拟了当时由闻及视的实际情境,极为严格。而在“六鹢退飞”一句中,则是记述目中所见,初一看是六个,但不知道是什么鸟,所以记数词应置于最前,再一看是鹢,仔细观察发现他们是退着飞的。句子的用词顺序由六至鹢再至退飞,也再现了当时目击者的神态。《谷梁传》的解释与《公羊传》大同小异。今人钱穆对此评价说:
《公》、《谷》纵是村学究,对此两条用力发挥,说君子于物无所苟,石鹢犹且尽其辞,而况于人。
在钱穆看来,《春秋》中的石、鹢之辩,也许本没有什么微言大义,但即如《公》、《谷》作者这样的乡村学究,也要用力发明其隐藏的深意,用于说明君子不苟的大义,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中国古代的语言问题,实在不仅仅是一个语法和修辞问题,而是寄托了许多伦理道德的规箴,用词的谨严、准确与做人的不苟是一致的。
《春秋》是五经之一,《新五代史》则是正史,其语法和用词之精严,自然无须多论。而像传奇、话本、章回体一类的小说,《西厢记》、《牡丹亭》一类的戏曲,尽管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但由于它与史传的笔法一脉相承,也留有很多类似的痕迹,对词语准确和严谨的要求也非同一般。
在《水浒传》的第一回中,作者写史进派庄客王四去少华山,请朱武、陈达、杨春等来庄上赴席。王四到了少华山,取了回书,因贪杯多喝了几碗酒,走到山林里被山风一吹,醉倒在树林中。当王四醒来时,怀中性命攸关的文书已落入摽兔李吉之手。接下来,作者有这样一段文字: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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