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些东西非但没有增益里卡多洞穿生活与现实的能力,反而给他涂抹出无数孱弱的幻觉。他会在谈情说爱甚至做爱的时候向女人背诵聂鲁达或卡瓦菲斯,在餐厅里向女人指出海明威或布勒东曾在某张桌子上进餐。甚至在极度绝望时,他依然在吟诵阿波利奈尔的诗句。
这些幻觉妨碍了他触摸生活的简单残忍的质地。他幻象的泡沫需要一个外力来刺破。“坏女孩”也许就是那根锋利的刺。
“坏女孩”应该是小说的真正主人公,与里卡多相反,她拥有变动不居的身份、名字和爱情。在她还是“智利小姑娘”时,她的梦想就是不断溢出一个稳定的空间:“旅行,旅行,不断地旅行,周游世界上的所有国家。”(第10页)她为梦想行动,身份犹如善于迁徙的候鸟一样变动不居:智利小姑娘莉莉、女游击队员阿特莱同志、古巴查孔司令的情人、阿努克斯夫人、理查森夫人、福田夫人、索寞库尔西奥的妻子、马蒂内丈夫的情人。这是一个“像磷火一样忽隐忽现的女人”。(第153页)爱情就是她那双折射波西米亚光芒的候鸟翅膀。对她来说,爱情并不是甜言蜜语和浪漫主义的幸福梦幻,而是使生活发生不断变化的动力。她是一个“发疯的女孩”、“女冒险家”、“无所顾忌的小女人”。(第114页)
里卡多却始终如一,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像小牛犊一样”疯狂地爱着坏女孩,他们总是传奇地相遇、偷情,但是坏女孩总是从他的生活中逃逸出去,不断地出走,给里卡多留下无限疑惑与痛苦。里卡多一共向坏女孩求过十五次爱,但略萨总是不让坏女孩轻易就范于里卡多平庸的梦想中。
虽然,里卡多对坏女孩的爱情是毋庸置疑的,除了几个维持短暂关系的女人,坏女孩几乎是他爱恋一生的女人。他极度迷恋坏女孩,甚至一直保存着坏女孩留下的一只娇兰牌牙刷。但是,残酷的是,坏女孩并不是里卡多的生活所能容纳的一个女人。
直到第六章,重病康复后的坏女孩才嫁给了里卡多,那个时候里卡多已经将近五十岁了,但不久,坏女孩又一次离开。里卡多最后一次见到的是已经处于癌症晚期的坏女孩。虽然这一次是坏女孩主动地回到里卡多身边,死亡却又一次将她带走,而且是彻底地带走了。
在小说开头,坏女孩在一个“神话般的夏天”,跳着曼波舞,现身于狂欢节舞会。这是一个马尔克斯般的小说开头。小说凝聚于一个封闭而神奇的空间。
接下来的章节却是对这个空间的彻底击碎。小说的空间显得异常开放而驳杂。坏女孩身上的“神话般的夏天”的疯狂一直没有褪色,反而更加浓郁起来。她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的真实身份直到第六章才揭示出来。
坏女孩的原名叫做奥蒂丽塔,她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家庭,可是,“她生下来就有伟大的梦想,她不满足于自己的命运”。(第321页)坏女孩和里卡多的人生都开始于“梦想”。不同的是,里卡多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他的梦想总是被现实所接纳、驯化。
坏女孩却永远是一个无法被里卡多控制的女人,她总是比里卡多更加强势。她是一个颠倒了的包法利夫人、一个清醒的行动的包法利夫人、一个逃逸中的包法利夫人。
她总是对命运感到不满足,不断地修正自己的生活,她的欲望和梦想总是胀破、溢出现实世界。这种欲望和梦想在小说中肆虐似的蔓延,就像略萨在评价《洛丽塔》时候所说的,使小说“深深扎根于人性中最生动的东西:欲望和为本能效力的想象”。(略萨,《洛丽塔已过30岁》)
坏女孩的爱情时刻游移,它无法被命名。在这个人物身上显示出一种真正的小说精神,小说以一种动态的方式描述不可传达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无法被轻易地定义。
因为定义总是在灭绝事物:“以一种定义来体会一个事物,无论定义多么随意,都是在拒绝这个事物,是把它变得乏味而多余,是在灭绝它。”(齐奥朗,《解体概要》)而想象力总是为事物赋予增值的意义。坏女孩的爱情拒绝定义,拒绝服从于现实中一切关于爱情的观念。
小说的叙事者是里卡多。但是,对于坏女孩这个人物,我们必须从里卡多的视角中跳跃出来。坏女孩在里卡多眼中的美与恶都不可轻信。
里卡多这个人物身上充满着很多悖论。他在生活里是一个犬儒主义者,但是,对坏女孩的爱情无时无刻地改变着他的这种生活态度。他对爱情总是具有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幻觉。而坏女孩偏偏把里卡多的甜言蜜语称作“俗不可耐的话”。这种“俗不可耐”是深入骨髓的。
略萨要批评的也许正是人性中这“俗不可耐”的一面,他试图摧毁人类情感语义中石化的这一部分。这种石化的幻觉在另一个人物萨罗蒙·托莱达身上得到了放大。
萨罗蒙·托莱达的爱情哲学与嬉皮士胡安·巴雷托是一致的:“恋爱是一种错误。”(第153页)他精通多国语言,终于得到一次机会去东京的三菱公司担任为期一年的专职翻译,但是,在东京,他疯狂地爱上了美津子,一再声称要控制女人的他却鬼使神差地反而被女人所控制。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诊断出人性中那种根深蒂固的爱情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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