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在一个书籍贫乏的江南小镇上,带着盲目的热情,我开始了阅读与写作。现在回想那段时光,这种贫乏大概是命运的意外馈赠,或者,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自负。每每追溯过去,极度的不安就会顷刻袭来。我仿佛是一只瑟瑟飞翔的候鸟,一阵风暴便会将我打落海上;仿佛凝结在草叶上的露珠,一头幼兽便能将我碰落跌入松软的土中;仿佛一封随时会失落在狂野草莽中的信,那个投递的隐形人却并未觉察失落了什么——这封信,在密不透风的草丛里消隐,无人问津,衰朽、曲折、腐烂,溶解在泥里。实际发生的却截然相反,那只无形的投递的手却眷顾了这封信,轻轻捏起,缓缓托举起来。这是垂帘我对生命的热爱?我对成长的渴念?对他异世界的执著?
一、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惟有一件事不容置喙,我开始了偷偷写作,写那些令人羞愧难当、恨不得早点焚毁的诗——终于有一天,早年的日记本和日记本里的诗歌,被我冷冰冰地扔进了家里的炉灶。纸页迅速在火焰里红得娇艳,转瞬之间化为灰黑的页页薄片。这就像珍爱的人却被一阵突然而至的风暴裹挟而去。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有一个句子——“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Du musst dein Leben andern.)后来,德国哲学家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用来命名了自己的一部评论集。这个句子坚实有力,充满着诱惑——人,大概就是一种能够被诱惑而越出自身存在的动物,热衷于舔舐盈余的激情、收纳过度的愉悦。我曾译过沃尔科特(DerekWalcott)的一首诗《遗嘱附言》,其中有一句诗:
要改变语言,必须首先改变你的生活。 (To change your language you must change your life.)
1997年,在浙江德清一中图书馆借得一本《明亮与黑暗的:二十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作品新译集》,是王家新、沈睿编选的。于是,次读到了沃尔科特的诗。我就像那只暴风雨中受惊的候鸟被卷向一座荒凉僻静的岛屿。这是获救?幸存?还是被抛入了一个深渊?至少,沃尔科特的修辞是我闻所未闻的。他来自一座岛屿——圣卢西亚,陌生地让人不安。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要在这座岛屿和类似的无数岛屿上惊恐不安地存放我身上的盈余和过度。但我很快平复了不安。也许,我生性怯懦,必定只能在词语的激烈变化中去理解并占有别样的生活。沃尔科特的诗句也像一个在海洋深处起伏的岛屿,诱惑我去承受密林的影子和巨浪的声息,给了我乘坐高层电梯上升时的尖锐的失重感。在沈睿翻译的《风暴之后》这首诗里,我读到了这些句子:
桅杆、箭、渴望、急促的心—— 飞往一个我们永远无从知晓的极地, 苦苦追寻一个在自己的港口中,无悔的海平线上 愈合的岛,杏仁的影子不会 伤害沙滩。岛屿太多! 多得如昨夜星辰 抖落那颗开了裂缝的树上的流星 犹如跌落在“飞翔号”纵帆船旁的水果。
苦苦追寻一个愈合的岛!我搜寻着自己的港口和无悔的海平线。突然间,我的贫乏、若有所失和无端的激情被治愈。这样的诗句激发我以后去热爱边界、角落、路口、拐角。而岛屿是所有这一切的隐喻。以语言之岛为中心,我的确拧转了自己的生活,那波澜不惊的生活,那脆弱不堪的生活。让它旋转,与意外、拐角的幽暗角逐。
出生在绵长缓慢的贫乏的南方乡村,读不到什么书。我早接触的是古典文学——《古文观止》《三国演义》《杨家将演义》《绿野仙踪》、楚辞、唐诗、宋词等等,当然还读到了《罗摩衍那》,只是这些书并没有激发我去写作。我甚至读不到童话,而是在亲人、邻居或访客的口口相传或道听途说的谣言、传闻、轶事、鬼故事,还有民间剧团演出、花鼓戏,以及动画片、电视剧里,听到了世界被叙述出来的样子。
江南县城的生活贫乏至极。一个彷徨不安、空空荡荡、自我感到脆弱而想要做出变化的人,却总是好过成为一个爱欲已死、他人退去、道路枯萎的社会里的透明的人。借用图尼埃(Michel Tournier)在《爱情半夜餐》里写的,阅读的打开,让我们得以“庆祝生命悲壮的脆弱”。庆祝自我的混沌,自我的不能,自我的渴望。生命是真实的,即便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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