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一次分神:世界文学时代的阅读与写作》节选

    我在老县城阅读托尔斯泰、帕斯捷尔纳克、马尔克斯、大江健三郎、鲁迅、茅盾、老舍、俞平伯、卞之琳、何其芳、张爱玲、海子、顾城、西川、莫言、孙甘露、格非。三年高中光阴,我花尽了省吃俭用下来的零钱买了他们的书。另有很多小说家和诗人的作品,是在选集里读到的。通过阅读别人的生命,我编织出虚构的生活。那几年书籍太少,只能反复阅读这些作家的书。许多年后,我在纳博科夫《文学讲稿》里读到了所谓的“反复读者”:“奇怪的是,我们不能读一本书,只能重读一本书。一个优秀读者,一个成熟的读者,一个思路活泼、追求新意的读者只能是一个‘反复读者’。”只有反复进入一个文本,才能被这个文本巨大的磁场所同化,并获得相似的磁性——语调、词汇、认知。在反复的相遇中,一个灵魂不断邀约另一个灵魂,一个生命缓缓织入另一个生命。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里说过两句话,深深地摇撼了扎根在我内心的那棵阅读之树:“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

    阅读,尤其是阅读一部经典作品,仿佛在雨季进入一座异乡的城市,沾染了一身雨水、尘土,呼吸了空气中湿润的味道,与陌生的人们渐渐相识,与他人的生命交织、切入,就获得了另一种生命的节奏。卡夫卡《城堡》中的K就这么进入城堡山下的村落。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中说过,“世界存在于人们之间。”其实,世界也存在于和书籍的反复相遇之中。对一些书反反复复、永无止尽的阅读,为我们生命赋形了温度、速度和韵律。与什么样的书相遇,就进入了什么样的生命形式。换言之,阅读,始于一次偏移——偏移已有的经验,重塑已有的生活秩序。安娜·卡列宁娜遇见弗隆斯基之后,在回彼得堡的火车上,阅读着一本英国小说,窗外是暴风雪,她的生活则与文本中的世界开始交织在一起,但终,她醒来了。

    在或轻微或暴烈的偏移中,阅读者一次次抬起头来,其生命潜能被一次次激发出来,去完成一次次的创造。能够抵御这个消费时代的损耗的,大概就是生命力量的行动,而且是复数的行动,在与他人的联结中行动:“阅读不是一项孤立活动,只与生活形成竞争与抵抗,阅读是我们的一种行动,通过阅读,我们日复一日,每天都在给予存在一个形式、一种滋味、一抹风格。”(玛丽埃尔·马瑟《阅读:存在的风格》)

    我在大江健三郎的诺奖演说辞里读到了《尼尔斯骑鹅历险记》的一些情节。那时我已经十八岁。演说辞附录在《性的人·我们的时代》后面。大江健三郎说,《尼尔斯骑鹅历险记》有三个层次的官能性的愉悦:一是大自然中的真实世界得到了解放,二是尼尔斯使自己淘气的性格得以改造,成为纯洁的、充满自信而又谦虚的人,的愉悦是尼尔斯呼喊着回到了家乡:“‘Maman,Papa!Je suis grand je suis de nouveau un homme!’cria-t-il。他这样喊道:——妈妈、爸爸,我长大了,我又回到了人间!”正如大江健三郎,我也被后半个句子感动。我渴望回到人间,栖居在世人中间,进入与他人的联结,在生活中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江南并没有给我这样一个位置,我对江南日常生活的厌倦和抵触大概来自其精神内容的匮欠——说到底,是我自己精神世界的贫乏。我只能在阅读和写作中安放自己游走的心灵。我想要离开。我在散文集《在孟溪那边》里嵌入了众多逃逸的星辰。我期待陌生世界的来临,尽管我一直在思虑,那不可见的、到来中的港口、站台、码头、机场到底在何处等候着我?只是,热情飙升了马力,仿佛一场风暴,将我席卷而上,抛入了漫无终点的旅途。阅读和写作终将是一场不能抵达尽头的跋涉。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终于欢欣地堕入了深渊。在这里的景致却错落有致,充满了丰盈的变化,有着意料之外的可能:或云阴往来,或晴暖无风,或密云不雨,或慢雨霏微,或暴雨如注,或狂风卷席,或霁岚无言。我游走了许多城市和国度,尤其是透过文本的窗口望见了诸多事物和心灵,见识了不可见的法则和边界,遭遇了可能与不能、轻与重、敞开与封闭,终于能够理解那个养育我的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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