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死现场》序章

    她这么说着,父亲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为了隐藏泪水,她开始准备早餐。父亲坐在沙发上,头枕着一个靠垫,上面画着白马奔跑的图案。父亲很喜欢马。在她和DIGNITAS工作人员的陪同下,父亲将致命药物倒进了嘴里。他在长眠之前,喊了一声:“红酒!”他不是以苦涩的药物终止了人生,而是抿了一口自己最喜欢的红酒后与世长辞的。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接受父亲的死,充满了不安。但是,当我重新感受到他是幸福地离去时,我就想,如果家属也可以理解,那么协助自杀是否就不是一件错事呢?”

    自那以后到2011年的6年间,她作为DIGNITAS工作人员,诊治各国罹患各种疾病、希望安乐死的患者,有时还到外国出差。在判断患者的情况不违反机构的规定后,她会在瑞士协助患者自杀。2011年11月,她创建了LIFE CIRCLE。在我们认识前的4年里,国内外已有150名患者经由她的帮助,如愿以偿地死去。

    对于“帮助别人死亡”,她有自己特殊的理念。她既受到来自世界各国的激励,又受到猛烈抨击,批评的声音之多让她都陷入自我厌恶。然而,就连瑞士国内也没有几个人了解她的理念和开始这份工作的契机。

    在她的指引下,我走向了“安乐死的世界”。

    先说明一下。我惧怕死亡。我既不是垂暮的老人,也不是患了绝症或者晚期癌症的病人。死亡是什么?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不,是完全不清楚。

    我现年41岁,在日本说是“厄运之年”。我在美国、法国、西班牙等国家生活了23年,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估计大多数日本人跟我有同感,在日常生活中,从来没有意识过死亡。如果没有经历过亲人的去世,就更是如此。

    再说一下我的家人。除了因患胰腺癌,67岁就去世的外祖父以外,大家都很长寿。曾外祖父母和外祖母以及祖母(祖父在战争结束的两天前战死)都活到了90岁左右。

    或许是受我小时候居住的环境——长寿县长野的县民气质的影响,在那里,老人们健康地生活,然后衰弱、卧床不起,最终去世。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患胰腺癌的外祖父和2014年骑自行车跨越国道时死于交通事故的外祖母以外,所有人都是因为衰老而迎来了“自然死亡”。大家即使感到身体不舒服,也在家里生活,临死之前才麻烦医生,最后咽气。

    在医院迎接死亡的患者人数与在家里死亡的人数发生逆转,是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从那以后,在日本,对医生的信仰日益加深。20世纪90年代时就几乎与现在一样,大约有80%的人在医院迎接死亡。不知不觉间,医疗剧也把救助患者的故事作为素材。无论是在日本还是欧美,人类不再像半个世纪前那么容易死去。不,准确地说是变得死不了了吧。

    本书所介绍的安乐死和协助自杀,是指在迎接自然死亡之前,借助医生的手将死期提前的行为。在瑞士、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美国的一部分州,以及最近的加拿大,患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选择死亡。这不是“自然死亡”。

    惧怕死亡的我,相信自己可以一直活到自然死。当然,我既没有被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也没有被宣布几个月后就会死亡。所以,我无法从根本上理解那些病患的心情。在开始采访之前,这种想法极其强烈,我对于安乐死抱有怀疑态度。

    听说罹患胰腺癌的外祖父在临死前十几天,曾对我母亲感叹说想活下去。无论是谁,不都应该相信“继续生存的可能性”吗?这些想法,原本就在我的思想深处。这是因为我是日本人呢?还是因为我的性格使然呢?我也不清楚。但是,在采访的过程中,我的信念被动摇过无数次。

    我对安乐死产生兴趣,是因为生活在我的采访基地巴塞罗那的西班牙女友。她经常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是得了晚期癌症,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安乐死。因为我觉得那是有尊严的死亡。”然后,她会接着问我:“你想怎么做?”

    她在巴塞罗那的特别护理养老院工作,同时也是一名给晚期癌症患者进行舒缓疗护的护士(现在兼任家庭医疗的护士),几乎每天都在照看老人和癌症患者。经常听说有的临终患者因为法律制度不完善,无法安乐死,于是企图从病房跳楼自杀;有的被剧烈的神经痛折磨得想去自杀。然而,问我想怎么办,我一时也找不到答案。看到如此优柔寡断的我,她说道: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安乐死。但是根据情况,可以认可安乐死,让有的人去死。”

    她为何如此断言呢?后面会提到,西班牙是不允许安乐死的(译注:本书成书之后,西班牙当地时间2021年3月18日通过了安乐死法,并于6月正式生效。)不过,近年想要在法律上认可安乐死的呼声越来越高。不,即使纵观欧美的整体倾向,关于安乐死是非曲直的讨论也在日渐活跃。

    在大海对面的我的祖国——日本,这些呼声很少显露出来(后来得知有很多潜在的希望安乐死的人)。宗教和文化因素是如何影响安乐死的呢?与从前相比,我对安乐死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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