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引本书第7章《金融理论回望》首段为例:“有一次,有人让我来描述我在经济学中专攻的领域。我当时回答说,也许我是经济学界‘最后的通才’——因为纯理论、文字经济学和数理经济学、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统计学和概率论、对外贸易和管理经济学,全是我的主要研究对象。这意味着我会对金融与风险理论,抱有某种随机关注。但实际上,这种说法并没有完全表达出我对该领域的兴趣和投入的精力。一般意义上的金融(个人层面上的和整体经济范围的),在属于我的20世纪,已经演化为最成功的一个领域,而我一直希望成为局中人。” 这类妙句全书随处可见,还有许多话中有话的隐喻,都让我深刻感受到:萨缪尔森的文字功力,超过他的数学方程式。数学技巧与时俱进,20世纪50年代的前沿数学,现在看来就普通一般。文字与见解的智能,反而最能经受时间考验。 台湾清华大学沈君山校长,年轻时是有知名度的天文物理学家,曾获美国业余围棋冠军,听说他的桥牌打得更好。有种传说:沈君山的桥牌比围棋好,围棋比物理好。武侠小说家金庸,某次请沈君山即席草拟篇文章,他看了之后说:“你的文章比围棋高明。”金庸颇好围棋,曾拜沈君山的弟子为师,同时也向老师的老师沈君山“斜斜一拜”,算是半个太师。
能被金庸称赞文章写得好,确实不容易。我拜读过沈校长几本散文随笔,确实通透酣畅。我完全同意金庸的判断:沈君山的文章比围棋好、围棋比物理好(但围棋比桥牌差)。借用这个故事,我对萨缪尔森的评判是:他的文章比数学好,学术见闻比经济分析有趣,人情世故比政策分析通达,非经济学的见解比专业论证更深刻,内在讯息比字面更丰富。萨缪尔森是二战后经济学界的标志性灯塔,让茫茫大海的船只有明确指引,更照亮了广袤的海面,可以说是学光普照。 本书就是这座灯塔的自述,内容章节虽然不够体系化,但也显现出更多内心的随机思维。萨缪尔森留下的文件与档案,数量惊人(约88 950项,长达119英尺,合约36米),典藏在杜克大学图书馆手稿部(参见本书附录末的解说)。英国学者罗杰·巴克豪斯(Roger Backhouse)参照这些手稿文档,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两册传记(上册2017年出版),书名:Founder of Modern Economics:Paul A. Samuelson(中译本已在翻译中)。 这本传记是外人眼中的萨缪尔森,文献齐备,各种角度都有。就好像半世纪来对灯塔很熟悉的四海船只,倾诉它们对这座灯塔的感情与见闻。相对地,这本《萨缪尔森自述》,是主人翁(灯塔)的内心话,是另一种形式的自传,与他人执笔的传记互为表里,相互辉映,相得益彰。听大师分享学术经验与心得,不亦快哉! 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Hume,1711-1776)说:“做一个哲学家,但在一切哲学之前,先做一个人。”(Be a philosopher,but,amidst all your philosophy,be still a man.)萨缪尔森在这本自述中,解说他如何成为伟大的经济学家,以及如何谦虚地展示博学、犀利、通达、睥睨。 他真的睥睨天下吗?再举本书第2章的自陈,提到伦敦经济学院经济学者莱昂内尔·罗宾斯(Lionel Robbins,1898-1984):“莱昂内尔个子高挑、容貌英俊,总是让人印象深刻。有一次,罗宾斯在哈佛大学做了一场高水平的讲座,台下年轻的鲍勃·索洛对我耳语说:‘不像他那样讲课的人,都该拉出去枪毙。’……我在某次经济学家的鸡尾酒会上遇见他,确切地说是偶遇。他一身礼服,看上去比任何人更显高贵。他出于客气,非常有礼貌地展示出了对我的兴趣。这让我越来越激动,我夸夸其谈,自我陶醉,嗓门越来越高——在过度兴奋之中,我竟然把干马天尼鸡尾酒全洒在了他的笔挺的礼服上。我赶紧愧疚地把餐巾纸递给他。莱昂内尔泰然地说:‘没关系,我亲爱的保罗,不必在意。’……莱昂内尔轻轻戳破了我吹起的这个浮夸的气球。” 盖棺论定,保罗·安东尼·萨缪尔森(Paul Anthony Samuelson,1915年5月15日-2009年12月13日)是十项全能型的高手,前无古人,至今尚无来者。他是战后数理经济分析革命的奠基者。他不是罗纳德·科斯那类提出重要概念者,也不像亚当·斯密、马克思、凯恩斯那样,建构出新类型的分析体系。他不是“主义”层次的圣者,但在历届诺贝尔奖的罗汉群中,他属于更高一层的观音。萨缪尔森的数理分析虽过时了,但经验与智慧还很有用。 本来我想写部专著,申论萨缪尔森的经济思想史研究。后来明白两件事:(1)我对萨缪尔森的辉格史观与理性重构方法,由衷地无法接受(参见本书第10章《论经济思想史学方法》的按语);(2)这个议题远超过我的能力,只能写出一篇导论收在书末(见附录)。故译此书弥补愧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