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北大金融评论杂志,作者赖建诚)
萨缪尔森是世人敬仰的现代经济学之父,他把经济学变成了一套规范的演绎体系,使经济学成为一门科学。但借用经济思想史名家马克·布劳格的评价:“在经济分析之外,萨缪尔森的其他作品都非常独特有趣。”
上个月出版的《萨缪尔森自述》,就是一本“在经济分析之外”的作品,它是萨翁的内心独白,是另一种形式的自传。透过巨人之眼,我们可以窥见他对科学和社会的严肃思考、他与知名学者和肯尼迪总统的交往,以及动荡年代美国知识界的倾向和氛围。
台湾清华大学经济系荣休教授、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特邀教授赖建诚,亲自参与了本书的编校工作,并撰写了饱含诚意的推荐序。谨此呈现全文,以飨读者。
1990年3月,我38岁时,经济思想史名家马克·布劳格(MarkBlaug,1927-2011)告诉我:“萨缪尔森的经济分析没多大意思,但他其他的著作都非常独特。”当时还年轻,不明白真正的意义,我自忖:这是美国首位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重要人物,著作影响战后全球的经济学界。他最拿手的数理经济分析,有许多我根本看不懂,为什么会没多大意思? 2016年7月,退休两年后,我找齐了萨缪尔森的7大册论文集,共有597篇学术论文,每册都超过千页。全都是期刊论文直接翻拍,因为他写得又快又好,重新排版校对都跟不上。我当然无法跟上所有内容,只能挑个我较熟悉的小领域,看能否瞧出点名堂。几个月后拟了篇稿子《萨缪尔森与辉格思想史观》,收在本书末当附录。 写了那篇文章我才明白,布劳格那句话的真义:萨缪尔森从生物学、物理学、数学、机械工程学,借用大量概念与工具,套用于经济理论分析中。他的哈佛博士论文《经济分析的基础》(1947),就是这种手法的开山代表作。此书给数理经济分析开创了康庄大道,也吸引全球有自然科学根基的学者投入,兴盛了经济学的多元化与科学化。 对他批判最严厉的,是他在芝加哥大学读本科时的兄长:乔治·施蒂格勒(George Stigler,1911-1991,1982年获诺贝尔奖)与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1912-2006,1976年获诺贝尔奖)。施蒂格勒认为,这种套用的手法,对熟悉分析技巧的工程师,每几个月写一篇也没问题。根本性的质疑是:萨缪尔森的这种论文,除了提出数学定性与逻辑推论,能产生哪些有用的见解与思想?弗里德曼的反对角度是学派性的:芝加哥派的市场机能、古典自由派取向,不愿接受哈佛、耶鲁、MIT的凯恩斯派取向(注重短期政策效果、强调政府的作为、用财政赤字刺激有效需求)。
芝加哥与哈佛、MIT的见解对立,有人戏称为淡水派(芝加哥位于北美五大湖区)与咸水派(哈佛与MIT在波士顿海边)之争。我支持施蒂格勒的批评,原因很简单。通读萨缪尔森近百篇的思想史论文,会有个明确的感觉:他根本不是在做思想史研究,而是把从自然科学借来的数学工具,先套在经济分析上,再套到思想史研究上。他对思想的内容与时代意义,着墨太少,甚至不在意。换言之,他是一以贯之地在做同一件事:Veni,vidi,vici(我来到,我看见,我征服)。 思想史学界的怀疑和施蒂格勒一样:这种做法能产生有意义的新知识吗?其实萨缪尔森内心也很明白,但就是无法克制这种征服欲。他曾说,日后在天堂遇见圣彼得(相当于我们的阎罗王)时,他要坦诚认罪,说他“最严重的罪行,就是用辉格史观(数理模型)研究科学史(思想史)”。我相信:读过萨缪尔森对《资本论》的分析后,肯定没人会因而抛头颅洒热血。
再举个实例,这是萨缪尔森在本书第2章《我们时代的经济学》的自陈:“命运一直安排我跟同时代的领军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分子生物学家密切交往。当前经济方法论的批评者如果以为,像我这样的经济学者,会处心积虑要从上面这些人那里赢取赞誉,那就大错特错了。非经济学界的科学家,无一例外地对经济学的公理体系没兴趣。哈佛大学数学家乔治·麦基,从不想跟我讨论我的《经济分析基础》。反而是我的入门书《经济学》(或约翰·雷的利息理论),而不是像德布鲁的那种纯数学的细微之处,吸引了他的注意。”意指:数学界喜欢他的经济见解,而非数学技巧。 现在换个角度,谈布劳格评语的下半句:经济分析之外,萨缪尔森的其他作品都非常独特有趣。我们译了这本《萨缪尔森自述》,充分认同这项观察。萨缪尔森的文笔精简、活泼、机灵、知识渊博,用典恰当。这给译者带来不少麻烦,但给读者带来不少知性乐趣与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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