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笫之间》译后记

    内心的荒凉和冷寂感在《两断片》中体现得尤为尽致。前篇写了叙述者与女儿的关系,但用的是第三人称,重点叙写了带女儿在广场上观看以剑刺腹的收费表演,好像街头的残忍表演成为舒缓百无聊赖心境的良药。后篇改换成第一人称,叙述了与情人的关系,结尾时又偶遇某中国人,在其家中短暂逗留,吃了难以下咽的晚饭。前后两篇都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叙述者看到的景象,市政广场上满目疮痍;情人心灰意冷,家里充斥着工业时代遗留的垃圾;夜晚的伦敦大街到处是生火御寒的市民;中国人家里摆着寒碜的家具,女主人凶恶寒酸,女儿冷漠无情、粗俗失礼;作者借助这些外在表象的描写来衬托内心世界的荒凉,以及人生没有目标的冷寂感。

    题名小说写得小心翼翼,因为要表现的是父亲隐隐约约的乱伦意向,稍有不慎就会处理失当,过了会露骨,欠了又有意图不明之嫌。这个分寸的把握需要费些思量。简简单单的情节中还是蕴藏了尽可能多的信息。丈夫与分居妻子的关系,父亲与女儿的关系,女儿与朋友的关系,女儿的性萌动,中年男子对未成年女招待的性幻想,对女儿朋友的暧昧动作,所有这些微妙冲动和张力都要在室内简单的日常举止中呈现出来。

    麦克尤恩的短篇在传统保守的外表下包藏着很现代的内容,但他不屑于文本实验,不过《来回》却有明显的意识流色彩。《来回》是这个集子中颇显例外的篇章。从语言风格看,它想通过个别单词和短语的重复,试图取得散文诗的效果,同时还频繁地用到晦涩的隐喻。它的情节几近没有,仿佛是断断续续的梦呓,夹杂着回忆的印象片段。叙述者躺在床上,思绪时而落在睡着了的情人身上,但主要落在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办公室,同时还存在一个镜像对称般的自我,让本来晦涩的意境变得更加不知所云。意识在两种时间和地点里来回运动,却没有定型的线状推进线索。其他短篇都遵循清晰的逻辑时间线索,只有这篇是例外,正如标题所暗示的,它写的原本就是不愿发展,只想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循环。我们可以不妨把这篇的旨意理解为自我身份确认的焦虑。

    《心理之城》可谓这部短篇集里最具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了,可仔细推敲,神出鬼没般浮现的几个人都不在常态范畴里,均为躲在现实外壳里的怪物。几个分别活动的人物最后要在其中某个人家里汇聚时,他们的气质、思想、性格的差异开始变成有惊无险的冲突。这篇小说画幅较长,似乎没有找到恰当、清晰的结构,有琐碎和聚焦失准之瑕。

    除了怪诞这个整体外在特质,七个短篇还处处流溢着或浓或淡的性色彩。豢养大猩猩对女作家的幽怨中处处透着让人感觉别扭的性幻想,富商对没有生命的橱窗模特的性占有完全是赤裸裸,虽然没有过多直接的性描写言辞,但富商对模特爱恋的根本动力无疑是性而不是爱。那位在两个女人之间游弋的色情刊物店雇员自己得了淋病却仍然不负责任地传播和扩散性病,最后惨遭阉割。题名小说里那位中年父亲把正在进入青春期的女儿和女儿的矮个女友接到家里,意识中却充满了极力克制的乱伦感,同时还暗示了这位作家父亲的恋童情结。其他诸篇对性问题都有曲折和简洁的暗示描写。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麦克尤恩虽然篇篇涉性,但他并没有沉溺于情色挑逗,你会发现他的性甚至过于知性,过于干净,过于冷冰冰,缺乏肉体灼热的温度。因为不少性场合、性幻想、性氛围很别扭,反而把读者的盎然兴趣支离开来,不让读者咀嚼和沉溺其中。这些短篇写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历史学家看来,那是一个性泛滥的年代,麦克尤恩初现文学界携带的这批短篇难免要染上那个时代的色彩。

    这七个短篇犹如七则寓言,不过处理的并非教益和启示,而是人性中潜在的怪诞和黑暗,我以为它们不是来自纯粹的实生活,而是出自智性想象的构筑。既然是寓言,有些要素就不见得那么水到渠成,不见得让生活本身说话,不见得让涉及到的主角们自行演绎,而是带有强烈的作者人为裁定的色彩。麦克尤恩其实把人性中黑暗和别扭的东西单抽出来专心予以研究、推敲、琢磨、展示,所以,我们不要指望从这些小说中发现乐观主义和光明灿烂的生活,如果我的猜度没错的话,这样的指望肯定是缘木求鱼或者南辕北辙。可以说,几乎是怪诞、变态、性这几样东西构成这七个短篇的内核和情节发展的激情动力,这些要素也强化了小说的晦暗程度,少却了它们,这些短篇似乎就寸步难行,作者的才华仿佛就没有附着点,没有这些黑色要素,作者的才华似乎就会变得黯淡无光。

    不难看出,麦克尤恩营造这些短篇,用心不在叙述事件,而在角色的精神心理状态和由此导致的结果。几乎篇篇都与精神心理的折腾有关。欲望、羞耻、不安、焦虑、乱伦、谵妄、绝望、混乱、受虐、报复、虐待、阉割的恐惧,诸如此类消极的情感要素成为麦克尤恩最钟情的素材,召之即来。不过,老麦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没有像有些吸毒作家那样现场直播,现场呼吸这些东西,而是力图保持某种克制甚至优美的距离,将其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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