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笫之间》译后记

    我们还会注意到,麦克尤恩主人公们的身份多是社会边缘人物,即便出现了富商,他的生活方式也并不主流。他们不仅与当下的社会疏离,似乎也与历史和政治积淀疏离,沉溺在自己孤独、陌生、甚至隔绝的狭窄世界中不可自拔,受着某种难言的变态激情的驱使。麦克尤恩把这些外在世界简化后,却编织出更为抽象的男女关系性别之网。买回模特的富商无疑把女人当成泄欲的工具,这种性别关系荒谬绝伦却极具符号象征意义。色情刊物店的店员自己明明知道得了性病却依然盘剥两个女性,完全不将女性的健康放在眼里。开女性主义书店的女老板貌似捍卫女权主义,可是却私下里享受着男人的捆绑鞭笞。畅销书女作家理该风雅洁净,却豢养着脏兮兮的大猩猩供其满足私欲。中年作家的意识中不时浮现着对幼女的占有欲,其间又涉及父女关系,男人与幼女的关系,两个青春期少女之间的关系。从这些互动关系中可以看出,不仅男人是规矩的破坏者,女人同样也不堪。这些复杂的组合大概也曲折地反映了那个时代性关系的混乱和变态世风。

    同样有趣的是,麦克尤恩让自己的主人公活动的场所大都是封闭、幽暗、发臭、阴雨绵绵的地方,荒凉的小街,堆满废品的场院,枯燥乏味的办公室,人烟稀少的小酒馆,堆满色情刊物的库房,很少让他们衣着光鲜地出入于富丽堂皇的大厦豪宅。说实话,这样的背景安排我很喜欢。在这样的地方,麦克尤恩便于让他的人物屠杀活物,便于让他们有相称的空间施展变态的举措,比如被捆绑起来。老麦将其主人公不是变相囚禁,就是搁置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往往二者据其一。

    评论家经常称道的麦克尤恩的语言可毫不隐晦,几乎是简洁明了的典范。他的语言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和变化多端交织,控制得游刃有余,好像一个炉火纯青的少年作家修炼到了很高的境界,已经完全不屑复杂,不屑结构,不屑口语和书面语之别,只以平常心巧夺天工。这在第一人称叙述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大猩猩和富商的自言自语可见一斑。在非第一人称叙述的作品中,语言风格具有鲜明的中性色彩,不去过多地堆积主观描写,到位即可,而且留白很多,时而正式,时而不正式,不会因为中性而显得单调。很多时候,麦克尤恩有意从简单的词汇库存中提取自己所需,然而简单的词汇组合出的句子含义却未必简单。早年翻译他的《蝴蝶》、《与关在壁橱里的人对话》、《夏季的最后一天》、《最初的爱情与最后的仪式》、《立体几何》等短篇时我就已有这种感觉,由于题材的变化,这些叙述风格到了《床笫之间》时已经略有调整,但底色依然如故。他喜欢使用并列句,不怎么爱用从句,至于枝枝蔓蔓的插入语,能剪掉就剪掉,所以读他的英文时,感觉句子的正方体和长方体在往前行进。

    早年我偶尔会遗憾在写完自己的系列短篇集《果园之火》后方才遇到麦克尤恩,如果早些相遇,也许麦式黑色和怪诞味道可以对我多些启示,如今我差不多已经翻译了麦克尤恩这两个短篇集里的所有作品,可是写作的取向已经不允许大面积地向他的短篇学习了,或许这样的翻译式学习进入潜意识的黑海后,经过激荡搅拌,没准哪天会化作灵感和创造力,助我写出属于自己的好东西。若要细究,麦克尤恩固然会有瑕疵,可是对任何写作学徒而言,老麦的短篇理当属珍之在手的学习参考典范。
                                                                                                                                                           杨向荣
                                                                        201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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