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个故事》:短篇小说中的“缺席者”

    这样的写作方法显著地解放了小说家的创造力,因此也启发了一代更富有诗意的小说家。当然在海明威之前,早就有很多作家在这种留白技巧上做出了探索,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如他在《群魔》中描写了斯塔夫罗金那极为冷血的二十分钟,他猜到那十四岁的小姑娘马特廖莎正在窗外某处因为他自杀,而他做的却是掐表计算她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对陀氏非常推崇的安德烈·纪德深知其道,他在关于陀氏的讲座里也谈到了这种隐藏的技巧,并且批评法国作家过于直白、只会巧做安排的写作方法,而他在《背德者》和《田园交响曲》里都创造了一个以缺席的方式对全文起到支配作用的心理欲望。纪德的创作方法其实和下文中E.L。多克托罗的方法如出一辙。所以都看作是陀氏文学遗产的继承人。

  威廉·特雷弗:事物之间隐秘的联系

  虽然特雷弗并不是海明威冰山理论的继承者,但是通过海明威这面镜子,可以看清楚特雷弗在小说创作方面的探索。其利用缺席者的广度和创新性让人惊叹。特雷弗的小说与海明威的小说一样,里面也有各种各样能让读者明确意识到的缺席者——那些海面下的冰山,不过,海明威小说里的缺席者基本是不会在小说中出现的,也可能对故事没有主宰性(但会主宰着读者的阅读)。但是特雷弗小说里的“缺席者”通常对故事有主宰性,而且可能会在小说最后揭示出来——这一点和传统小说家一样,但区别是它们并不是小说的结局,而是对结局有影响的隐秘事件。特雷弗喜欢反思现实中的麻烦事,他想知道这些麻烦是由什么事物或看法造成的。他很细心地寻找并创造出来,但是并不直接写在小说里,而是将它当成一件秘密在起作用,使“缺席”成为更有意义的“在场”。这可以看作他写小说的一个模式,但是他如魔术师设计道具一样对这个模式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试验。

  最简单地体现了这种模式的小说是《孤独》,这篇小说是用第一人称写作的,由一个以孤独终了一生的女人的独白构成。她回顾自己的一生,特别是年少时期目睹了母亲的偷情和那位偷情者的惨死,她的叙述看似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是明眼的读者能够猜到那被隐瞒并造就她一生孤独的事件:正是她基于对那偷情者的恨并将他推下楼梯杀了他。但是这个事件,在小说里只是由几个侧写描述,自始至终没有坦白地透露出来。读者完全可以猜得到,而且还能猜到她在叙述中如何编造自己的谎言以及她内心扭曲的价值观。这篇小说是特雷弗运用“缺席者”进行创作的最基本的模式。

  小说《传统》的境界明显更高,对人性的理解也更精辟。这篇小说的主角是一位在大学餐厅里工作的老姑娘。所谓传统是指这所大学在很长时间里发生的一系列非常奇怪的事件,它们看起来并不是罪行,更像是一些恶作剧。到底是谁做了这些事?特雷弗通过一个纤弱、敏感而又清秀的小男孩之眼揭示真相。小男孩通过直觉认为这些都是那位也在远远地注视自己的老姑娘做的。因为他们心有灵犀,都在对方的眼中发现了自己,就像自恋的那喀索斯凝视湖水中自己的影子,而湖水亦从那喀索斯的眼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都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心理品质,这种心理品质使这位老姑娘无法成长,因而时不时地处于某种古怪和癫狂之中,并以诱引那些与她可以称为同类的男孩们为乐。而就是这构成了这所学校一项特别的“传统”。这篇小说在揭示人性方面韵味无穷,创造了一个丰富的想像空间。它清楚地揭示和描绘了那么一类人(而不是一个独特的人),这是短篇小说非常难以达到的成就之一!

  而小说《坐对死人》和《贾斯蒂娜的牧师》也是充分利用缺席者来创作小说的高超的技巧。前者在故事的结尾揭示那位死者对其遗孀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如此可怕,生前控制着一切,死后仍然如影随形,让一对陌生的嬷嬷也深刻地意识到其存在。这篇小说特别可以看成是特雷弗小说的隐喻,而那位死者的鬼魂正如特雷弗小说中那些“缺席者”,它们主宰一切,是一切古怪事件的最合理解释。小说《贾斯蒂娜的牧师》自始至终隐藏着牧师的私心,他因为舍不得那位头脑略微有点迟钝的女孩贾斯蒂娜的陪伴,所以暗中破坏了她的私奔计划。关于牧师的真实的心理在小说里是隐蔽的,但是这种隐蔽要比明明白白地坦露出来更乖张,也创造出更多的阅读空间。确实可称之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关于精心创造这些“缺席者”,特雷弗在一篇访谈中这样定义短篇小说:“……我认为它是‘一瞥’的艺术。如果将小说比喻为一幅文艺复兴时期错综复杂的绘画,短篇小说就是印象派绘画。它应该是在一个瞬间展现出来的真相。它的力量在于其隐藏的东西和它写下的一样多,甚至更多。”最后一句很清楚地表达了作家的努力,而他的小说集则清楚地显示了其努力的结果。他是当代最难以超越的小说家之一,你可以以他的模式来写小说,但是无法模仿他对艺术的野心和人生观,他给人的感觉是一位特别睿智而且热爱生活的人,对人类的怪癖和无知抱着怜悯而非批判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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