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留着一张珍贵照片,是萧乾与董乐山两人的合影——以不同方式与奥威尔相关联的两位前辈,永远留存记忆之中。照片拍摄于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日,是在萧乾、文洁若夫妇联袂翻译《尤利西斯》的出版座谈会上,地点:北京的三味书店。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该是两位前辈的最后会面,因为,不久萧乾与董乐山先后患病住进医院。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他们两人竟然都是在一九九九年的年初去世。董乐山去世是一月十六日,萧乾去世是二月十一日,相距不到一个月。一个月之间,两位与我关系密切的前辈先后远去,我的内心之痛、之冷,可想而知。
一直难忘见到董乐山的最后情景。在他去世的前几天,我到协和医院去看他,他的侄女专程从上海赶来,正在一旁照顾他。这是他一年内的再次住院。与前几次住院情况大大不同,这一次他只能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手无力,人瘦得不像样子,脸色发暗。
他有许多话想说。我告诉他,我正在翻译他向我推荐的《走进中国革命》这本关于美国记者在中国的命运的书,并且和作者取得了联系。他很高兴。我说,有些老上海的地名和英文报纸的名称不清楚,他说可以来问他。怎么能够拿这样的事情打搅重病中的他?他说不要紧。我向他讲一些外面的事情。讲着,讲着,他突然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说了一句:“我没想到原来的追求……”他在说由热变冷的迷惘和失望,他在力求用简洁的几句话来概括自己的一生。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到另一边。他落泪了。
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当然,也是唯一的、最后的一次。自两年前患癌症动手术以来,每次见面他都很乐观,依然是过去的那种温文尔雅,显得对病情并不在乎,说到会意时,仍是微微一笑。此时情景不免让我感到吃惊。我强烈感到他已经知道生命正在走向终点。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
我不忍看到一个熟悉的前辈,躺在病床上受回忆的折磨,赶忙岔开话题。我知道,他有一种想把心里话毫无顾忌地全部说出来的急切。过去在他家中,他不止一次和我谈过他的故事。我在编一套回忆录丛书的时候,他还把前几年写出的好几万字的回忆录拿给我看。回忆录虽然难以出版,但是,从里面我知道了他过去的一些经历,其中不少人生体验,他从未公开描述过。读这些回忆录,听他讲大大小小的故事,常常令人感慨万分。只有他这种经历的人,才会与奥威尔心有灵犀,对《一九八四》情有独钟,深切理解。
几天后他永远走了。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仍让人难以接受,好久我都不能相信这是事实。他还有许多选题在做、想做。假以天年,他肯定会翻译出和写出更多更精彩的作品。如今,这只能是永远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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