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首先是创世记的黑水,那也是我童年的风景:大海,潮汐,台风,稻田,有点咸的河水,一成不变又望不到尽头的远方。时间很缓慢,梅雨季节很长,绝望像冲破堤坝的海水,每年夏天总有那么几次淹没番薯地、晒谷场、门前的小桥、天井和一楼的地板,所以在接下来的晴朗日子,地板的缝隙里偶尔会冒出白色粉末状的盐花,有时还带着霉斑,给人一种无法摆脱的不真实感。 之后,我随父母去了山区,我也成了那个跟在哥哥屁股后头成天上树的孩子,捕蝉抓鸟满山跑……然后父亲病了,疾病越拖得久越容易让人看透世事炎凉,比纸薄的是命,也是人情。父亲去世那年,我十一岁,童年结束了。葬礼那天,我没有哭,或许是太累,太麻木,或许是我已经知道,有些人,哭不回来。 母亲一直一个人拉扯我和哥哥两个,现实让她变得能干,要强,也很忙碌。哥哥不爱读书,常惹事生非,总不让她省心,多纳迪厄夫人的疯狂,我想我母亲也一定经历过,还有我看见的,也有我没看见的,脆弱。我从小到大都很优秀,大队长、三条杠、名牌大学、翻译、出书,但母亲并不感到骄傲和安慰,她的眼中只有儿子。 和杜拉斯一样,母亲占据我童年所有的梦境,有时候绝望铺天盖地,我躲在黑暗里会天真地想,不会再遇到更坏的事情了。了解我的法国朋友说我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因为彻底,反而乐观。既然哭没有用,那就尝试微笑。潮水总会退却,许多情绪都可以摊在沙滩上,慢慢晾干。 前年夏天,母亲死了,突发心肌梗塞,我在温哥华,改签了当天的机票飞回来也赶不及。失眠开始了,我终于发现,还有更坏的事情……突然,门关上了,我举着手,愣在那里,没有人来开门,以后,永远都是没有谁的日子。 我坚持要把这本书题献给母亲,我不知道,她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在乎,但我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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