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特尔:我常想,如果话剧落幕时现场搞一次突击选举,克伦威尔肯定能赢。但他不光是个师爷。他是政坛罕见的真正有创造力的人。他能看到大局,也能看到每一个细节,他既有想象力又效率很高。他懂得如何让别人为他的远见服务,到底能达到什么目的,他的想法也是谦逊且务实的。我认为他也有很强的信念,他相信世界可以更好、可以不同。他的同时代人压根就无法理解这一点,因为他们都相信世界永远是老样子,维持稳定是唯一道德的立场。真正的激进主义者很少见,而我对此很着迷。当然,这也很危险。 研究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就能看到最原生的权力运作。在亨利治下的英格兰,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你要么成功,要么死亡。现在大部分世界依然如此。暴力、不宽容、厌女症、争夺资源都会导致高几率的非正常死亡,这是常态。 澎湃新闻:您是如何开始研究的?通过什么渠道收集信息和历史数据?您读过所有关于克伦威尔的材料吗? 曼特尔:我读了大部分历史学家的研究,包括传记和评注:内容都比较重复(近期只有一两本有意思的传记,新的佳作仍有待时日)。大部分史家都采用了二十世纪学者所编辑的克伦威尔信件,而这位学者疯狂地敌视他。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都铎史家杰弗里·埃尔顿(Geoffrey Elton)将克伦威尔放在中心位置,但他没有写过传记,他对克伦威尔是怎样的人也并不感兴趣;或者说他感兴趣,但他不觉得这很重要。克伦威尔是极难刻画的传记对象,因为他从事的工作太多样(而且很多事又都是同时发生的),他内心生活又非常隐蔽。 所以我们必须回到他的同代人的记述,回到克伦威尔写的信,以及写给他的信。这些都是一手史料。而且我们还必须广泛阅读,探索当时的世界图景是怎样的,当时人如何想象宗教和政治,他们把什么视为美德,什么视为罪恶。而且绘画、音乐、织物这些也很重要。要重塑一个古老的时代,你必须了解饮食、健康、园艺、体育运动,了解私人关系: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主人和仆人的关系。你必须知道怎么做砖头,怎么做刀具。你必须知道动物、童话故事、诗歌、爱的艺术。你要在脑海中构拟整个世界。 澎湃新闻:您的叙述大部分是从克伦威尔的脑海出发的,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您对他是否感同身受? 曼特尔:他是一个跳跃性的、机敏的扭曲人物。我写第一段文字的时候就进入了他的头脑和身体。至少看上去如此。我当然对他感同身受,这是我的职业,我的手艺,我的本职工作。这不代表我同意他的一切所作所为,或是我跟他很像,或是我无法跳出来观察他。不管怎样,我努力不去评判他。我努力悬置评判。他仍是一部未完成之作。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而且随着时间过去,未知数越来越多。 关于作者 澎湃新闻:您为什么成为作家?怎样成为一个作家?或者说是倒过来?如果不当作家,您想做什么? 曼特尔:作家可以有许多种生活。我早年想当律师,或者当演员,或者从政。最后我安于书写他们。我已经有了所有这些行当的满足感,不过不一定有他们的收入水平。 澎湃新闻:您在自传《气绝》(Giving Up the Ghost)中写过自己长期身患疾病,这会指导/影响/提升你的写作吗? 曼特尔:疾病是我没能实践上面提到的任何一种职业的主要原因。我只能按自己的作息工作。很难说疾病会催生创造力。生病让我失去了许多,得益寥寥(也许,有耐心是其中之一)。痛苦为你理解进一步的痛苦创造了条件,会导致间歇性的人格阵痛。你在孤独中工作,培养内向性。这就好像在玻璃瓶里工作,你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但却不在其中。 2010年做了一次手术后,我身体好了一些。虽然恢复期非常长,但我现在已经可以和别人一起工作了。我参与了克伦威尔系列话剧的创作团队,这让我感觉焕然一新。我不是特别爱交际的人,但与人合作也没有问题。我也应该找点乐趣了。 澎湃新闻:您怎么做到书写自己最灰暗的时刻,然后用黑色幽默消解它们?我还记得您在《气绝》里写到穿着绿丝绒连衣裙去圣乔治医院……“如果我醒来变了植物人,就请把我炖了吧”。 曼特尔:如果你能跳出自己的皮囊,站在房间角落里看自己,那感觉肯定不是悲痛,而是荒诞。你偏离了自己的故事,消解自己的重要性,把玩自己的感情。这很残忍,但能帮你度过难关。你会说:“这很可怕,我很痛苦:但写出来肯定很好看。” 澎湃新闻:对您来说,历史人物比纯小说人物更有吸引力吗? 曼特尔:我喜欢事实。如果不能掌握所有的事实,解答我提出的问题,我会觉得很沮丧。所以我也去走他们的路,死人知道一切——还是他们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更善于合成、条理化和塑形,而不是无中生有地去创造。所以我施展了自己的长处。 澎湃新闻:历史学家和历史小说家的区别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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