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飞:耶鲁访张充和

  或许,音乐之美往往并不在音乐自身,而在于其表达,在于由什么人怀着什么心情、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将其表达出来。充和先生的昆曲造诣享誉全球,她1940年在重庆主演的 《游园惊梦》曾轰动整个重庆文化界。来到美国后,她在多所美国大学推广昆曲,培养出一大批昆曲表演者和爱好者。1981年4月13日,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为其仿苏州园林“明轩”举办的落成典礼上,充和先生以笛子伴奏的南曲方式演唱《金瓶梅》里的曲辞小令,她一袭暗色旗袍,素雅玲珑,说唱自如,让包括夏志清、高友工、牟复礼、浦安迪等“内行”在内的听众听得如痴如醉。2009年4月13日,耶鲁大学为庆贺张充和先生九十六岁诞辰举办一场庆祝活动,董桥先生后在《张充和耶鲁画展》一文中写道:“那天,耶鲁图书馆东亚分部图书室里来了一百二十多位宾客,馆方邀请纽约海外昆曲社好几位社员光临,安排他们在开幕仪式礼成之后跟张充和一起演唱昆曲,九旬寿星奶奶不仅嗓子清润,字正腔圆,连台上风韵都不减当年。”在让昆曲之美征服美国乃至西方世界的过程中,在促使昆曲被列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过程中,张充和先生居功至伟。我无缘听充和先生唱昆曲,可她吟唱的佛经和庐剧却也可能是很多人没有听到过的。
  充和先生的住所是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典型民居,一幢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外面包裹条状白色铁皮,尖尖的屋顶覆盖着一片片被称作“shingle”的深色软瓦,门前是一片草坪,屋后有一个用半人高的篱笆围成的园子。走进并不宽敞的门厅,左手是我们坐着交谈的客厅,右手则是一张摆有文房四宝的案桌,这显然是女主人写字作画的地方。张充和先生是享誉国内外的书法大家,她五岁起习字,在隶体、章草、今草、楷体和行书等方面均有极深造诣。耶鲁图书馆东亚分馆的题匾就出自她手,美国多家博物馆和画廊均收藏、展出她的字画。2004年,北京首次举办张充和书画展,其字其画所体现出的深厚功力和淡雅意蕴,让国内略显浮躁的书法界叹为观止。拜访充和先生前,我曾细细欣赏了孙康宜教授编注的《张充和题字选集》一书(牛津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孙教授在题为《小题亦可大作》的序言中写道:
  记得当初我和充和提起耶鲁大学要为她举行一个“题字选集”书展的构想时,她半开玩笑地说道:“嘿,我的那些题字啊,简直是小题大作了……”
  其实,充和那句“小题大作”正好说中了她本人的书法特色。我以为,充和的书法之所以如此卓越而又独具风采,乃因为她一直本着“小题大作”的精神在努力创作。……我以为,“小题大作”一直是充和的基本创作方式,不管写什么字,不管给谁写字,只要是从她笔下写出的字,每一个字都灌注了她平生习字的全部精力。这样的题字,不是大作,还能是什么?
  话题转向她的“小题大作”,转向她的书法。充和先生说她仍每天写字,一是为了坚持习字,二是因为求字的人太多。她指着桌上的大堆来信说:“有很多人来信向我要字,只要有时间,我就给他们写。”我不知道充和先生的字当下值多少钱,但我猜想充和先生不会像当下国内大大小小的书法名家那样狂敛“润笔”。充和先生指着案上的一块墨锭说:“这是明代的墨,是老师当年送我的。”不知充和先生的哪些题字是用这锭“明代的墨”写成的,她大约也不会特意对求字者说明这一点。
  在充和老人的谈吐之间,分明能感觉某种悠远的历史纵深感:她谈到她是“走后门”进的北大,因为她数学考了零分,害得很欣赏她的胡适只好放低身价四处“求人”,我注意到,每次提到那位恩师,她必称为“胡适之”;说到她的美国学生,她颇为得意又略带嘲讽地说:“弟子三千皆白丁。”然后她又用英语说了一句:“They are white.”这是我们整个交谈中她说的唯一一句英语,其中的“white”一词,她不像现在大多数人那样发音为“wait”,而说“hwait”。我说我有幸做过卞之琳先生的短暂同事(我进社科院外文所工作时他还未退休),当年见过他,还听过他为我们讲的一堂课,她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任何话; 我说我们到过湘西凤凰,见到了她为沈从文墓碑所写的隐含“从文让人”四字的四句题词,她眯起眼睛,片刻,又说起我们曾经听说过的她吻别二哥,可二哥却无动于衷的往事。她自然谈到了她丈夫,也说起丈夫的汉语名字是她给起的,严格地说,是她改的,从原来的“傅汗斯”改成了“傅汉思”,就是思念汉人,她说,如今轮到她“洋思”了。她说,因为她爱吃香椿,而美国又没有这种“奇怪的味道”,她老伴曾让人从中国“走私”香椿,如今她的院子里还种有香椿。无论是她缅怀的故人,还是她谈起故人时的语调语音,都让人恍惚如置身于历史之间。
  我们提议与充和先生合影,她欣然同意,我们夫妇和她站在一起,让我们还不满五岁的儿子代为拍照,我们尚未站稳,儿子便随手一按快门,并立即搁了挑子。充和老人见状大笑起来,眼角竟渗出一滴泪水,她那双因为轻度白内障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着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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