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交错的无穷镜像

    2005年,当他的小长篇《海》获得布克奖时,他宣称“布克奖终于颁给了一部艺术作品”,言语中多少透出点儿对这个英语文学界顶级奖项的不屑。而慕名争相阅读这位新科布克奖得主作品的读者,也确实发现他的作品迥异于以往的获奖作品。班维尔深受詹姆斯·乔伊斯、塞缪尔·贝克特等前辈大师的影响,视小说创作为一种融合人生、艺术、科学、哲学的精神活动。因此,他的小说读来并不像小说,而是艺术味浓郁的袖珍百科全书。

    《无限》是班维尔继《海》之后出版的又一力作。与他的《海》、“框架三部曲”等前作一样,该书想象丰富而情节冲淡,结构严谨而意蕴含糊,细节栩栩如生但整体暧昧难定,就如阳光穿过树叶造成的影像那样支离斑驳,读者拿起剪刀截下一片就是一幅美轮美奂的印象派绘画作品。没错,班维尔意不在讲一个故事,意在营造一种氛围,阐发一种艺术和生活理念。这种理念由书中处于弥留之际的老亚当的话来讲,就是包含了时间基本微粒“时子”等科学假说在内的“无限论”。

    这个看起来很像数学和哲学范畴的理念,如何能与艺术协调起来呢?“科学和艺术同源,两者具有相同的过程和相同的愿望。科学家的愿望是强加给世界一个体系,艺术也同样如此。”《无限》就是班维尔“强加给世界”的一个体系,他所要做的,就是试图“描述这个世界,描述生活在这里是什么样子,描述活着时的感受,描述这种非常非常奇特的现象”。《无限》中的世界,看起来就仿佛是一个光影交错的无穷镜像。老亚当弥留之际,“各个感官伸展出触觉”,从早晨途经的火车,联想到小时把脸贴在车窗上观景的天真懵懂;从天花板上的污渍,遥想青年时代在威尼斯的放荡生活;由威尼斯的青葱岁月,感叹好时光的易逝和对妻儿的歉疚……这种洛可可式的细致笔墨,如缠绕不尽的枝蔓,延伸串起了小说中的各个人物和他们之间的纠葛,而个体的特殊性,又决定了反映它们的意象同样摇曳多姿,由此诞生出一个个虚实难辨、时空交错、别有洞天的世界。我们永远无法辨识出,昏睡的老亚当是否把想象中的幻觉当成了真实的感觉;他的太太乌尔苏拉常年以酒浇愁,微醺中不知自己所说所做是否实有其事;他的儿媳海伦穷做春梦,不知与她欢娱的是大神宙斯还是丈夫小亚当。

    情境上的暧昧尚不是全部,班维尔还引入了大量神话意象。宙斯化作小亚当与海伦媾和,投射的是希腊神话中宙斯化身底比斯将军安菲特律翁诱奸其妻阿尔克墨涅的故事;小亚当怀疑海伦与前来探望老亚当的罗蒂勾搭,则是帕里斯诱拐海伦引发特洛伊战争的前奏;海伦渴望在戏剧舞台上一展身手,她所扮演的正是安菲特律翁故事中的阿尔克墨涅……小说与神话在此互为镜像,角色混搭又神秘莫名,大大拓展了“无限论”的奇妙玄想。

    值得注意的是,神话意象在当代小说中的引用常常给人以一种宿命论的感觉,也就是说,小说的格局收窄了,读者大致可以猜出故事的最终走向,但班维尔此举却有 声东击西的妙处。他的目的在于戏谑而非单纯的模仿,在于颠覆而非承袭古典的原旨。海伦在梦中出轨后对原本想要踢掉的丈夫小亚当心生满满的眷恋,这是大神宙斯没有料到的;她与罗蒂卿卿我我,最后却用一个耳光将之打发走,这是预想特洛伊战争的我们没有料到的。这种意外的格局自然是班维尔“无限论”的延伸,但说到底,也是他对当代人类生活的深刻洞见。古典的浪漫激情早已烟消云散,有的只是务实主义的精于算计:老亚当不久人世,偌大的庄园迟早归于小亚当名下。

    神的视角的介入是《无限》的另一重要特色。小说主要由“我”赫尔墨斯讲述,赫尔墨斯是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使者,以脚快、机智、勤勉著称,是信息传播者(邮差、使者、记者等)的天然守护者。但在《无限》中,神的角色却未必如我们想象中那般高贵。他们在叙述上主要起两个作用,一是偷窥,二是戏谑。上文说到宙斯与海伦苟且,但创造条件、引开小亚当、把黎明拨慢一个时辰的,正是赫尔墨斯,堂堂神使,竟然沦为一个拉皮条的;而宙斯像小丑一样乞求人类女性的爱而不得,其戏谑处,也恰恰说明神与人有着同样多的烦恼和罪愆。班维尔从小受到非常严厉的天主教教育,他在《无限》中引入希腊神话隐约可见其对前者的批判,他借赫尔墨斯之口说明信仰与教条,真正的救主与那位被创造出来的“油嘴滑舌的基督”之间的区别:“我们并非假装善良,只是顽皮而已。我们总是被你们那些内省和精神煎熬的场面逗得乐不可支。”神的调侃,其实也是对人的无限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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