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日渐强烈的毁灭欲望无疑和他的荣光日渐消退紧密相关。随着前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内幕的解密,随着许多与其宣称的目的南辕北辙的革命真相的披露,随着高扬的崇高理想名下的“灭绝人性”的暴力愈演愈烈之势,“哲学将军”的耀眼光彩逐渐暗淡,哲学家罗伯尔·马格吉奥利(Robert Maggiori)认为,阿尔都塞要把马克思主义变成一种科学并且杀死人道主义。与此同时,他有没有努力在杀死马克思主义的同时要去拯救它呢?这种矛盾成为阿尔都塞的不可能解开的心结。
一个出类拔萃的哲学家感到自己没有达到预期的足够“伟大”,甚至最终失去了应有的尊重和承认,又饱受强烈的精神和心理疾病(疯狂)的折磨,其痛苦和撕裂可以想见。阿尔都塞以“杀妻事件”为始的自我陈述,正是在向我们展示如此心灵冲突,虽然是以“正常人”的笔调,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字里行间中的狂躁的心潮涌动,听到文本叙事中的撕裂的灵魂呐喊……
扼死妻子埃莱娜之后,那个曾经光辉耀眼的哲学家和共产党人的阿尔都塞,和那个被称之为“疯子”“杀人凶手”的阿尔都塞就一起死去了。他的这些标签说到底都是符号。这第一次死亡意味着他的符号的死亡。“自从埃莱娜1980年被杀死后,我就再也拿不回我的党证了”。其实,在阿尔都塞第一次死亡前后,失落和绝望的气氛、毁灭和自我毁灭的情绪业已蔓延:1981年,社会学家,万桑大学教授尼克·布朗扎(Nicos Poulanza)、1983年,社会学家,语言学家米歇尔·佩舍(Michel Pecheux) 均自杀身亡,他们都是阿尔都塞的忠实追随者和同道朋友。
有人说,他们的自杀是因为反马克思主义的倾向渐占上风,他们难以解决理论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与阿尔都塞观点有异、但关系良好的法国重量级社会学家阿兰·图海纳(Alain Touraine,1925- )则作了另外的解释:从精神分析角度看,他们无法摆脱心灵深处的“内疚”(la mauvaise conscience),最后转变为自我毁灭。还有人认为“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意识到理论困境,感到政治上的绝望。这些人曾经太相信他们无法克服的信仰:理论的万能力量。”
这些似乎也能够部分解释阿尔都塞的第一次死亡,但也并非尽然。阿尔都塞事后得以“免予起诉”,似乎渐渐脱离“心理障碍”,但他身心疲惫,难以摆脱噩梦缠绕,在死神的阴影下继续了10年生命,堪称“虽生犹死”,直至最终的第二次死亡。
信仰者 挣扎在理性和疯狂之间
陈乐民先生在《来日方长》的序言中发问:“怪事!为什么这些个‘思想家’心理上都有点毛病?”迪迪叶·埃里蓬说:“发疯是哲学不可避免的代价”。
如果我们再回到被托尼·朱特称之为“精心表述”的自传上来:阿尔都塞还是很想解释清楚某些事情。对于托尼·朱特“阿尔都塞写这本回忆录,不是为了弄明白自己为何杀死了妻子,而是为了向自己和别人证明他是心智健全的人” 的说法,虽然我觉得似乎不太厚道,但不能不承认其中的合理因素。
阿尔都塞是二十世纪法国思想界的神话,不过是最少戏剧色彩的悲剧神话,我们从他对这个神话的叙述中,感觉到他和他的同道朋友们是如何苦苦挣扎在理性和疯狂之间……我们还从一个角度理解了许多事情,对他的学说有更加全面的理解和判断。但另一方面,从严格意义上讲,阿尔都塞的这部自传似乎不能算“忏悔录”,虽然我们从中看出“内疚”,看出彷徨和迷茫,看出极度的矛盾,我们却不太容易看出他如何忏悔,对什么忏悔,他甚至对最应该忏悔的事情没有忏悔。
至多,这样的叙述可能是阿尔都塞按照精神分析方法对过去的“回忆”——完全按照现在的思路进行的“回忆”,特别是对过去“疯狂”的回忆,在事后完全“正常”的状态下进行,却似乎始终未脱离“理论思考是最高实践”的原则,所以总会或多或少让人感到有“辩解”之嫌。要真正理解历史真相,了解种种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尤其是真正的心理缘由,仅仅凭借自己单纯的回忆和精神分析方法恐怕难以达到目的。
毕竟有一个更高的事情凌驾于一切之上,缺失了它,无法正确地解释道德责任和法律仲裁不是一回事。只有普遍法则,也就是真正的“善”和“爱”才能够对这二者做出评判,虽然在某些人看来,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太简单,太低级,太缺乏深度;但须知,正是“小善”“小爱”的凝聚和发力,才能真正打倒“黑暗”,才能战胜“邪恶”——身体的和心灵的。
陈乐民先生在《来日方长》的序言中发问:“怪事!为什么这些个‘思想家’心理上都有点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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