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受制于社会趣味,这是个大问题 ——专访北京大学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陈平原
格外关注阅读,是因为在互联网时代,越来越多的人,精神家园日渐花果凋零——不少读书人,也慢慢爬上了网,任他们曾经习惯的书本沾上厚厚的尘埃。
“可以问一问每位教师几天读一本书?不读书怎么教书?不读书算什么读书人?”沪上一位小学语文教书匠的呐喊(详见《语文老师不读书,谁读书》,本刊今年2月21日),无意间点燃了这场读书大讨论的“导火索”;
几个月来,很多老师和学者加入这场讨论。“缺乏阅读,再灵秀的文字也无法呈现个人思维的缜密,更何谈表达思想?!“(详见《这年头,学生还能有阅读习惯吗?》,本刊今年3月29日)“我们恐怕正在经历史上最严重的语体松动。”(详见《拜托,请维护公共语言环境的整洁》,本刊今年4月11日)……
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更透彻地看到了大众阅读滑坡背后的问题:真正的高雅阅读,即便在大学也很难坚持。如何养成正确的阅读习惯?趁他近期来沪讲学,本报记者做了专访。
“最近20年,大学教学愈来愈功利化。很多大学的科目设置,倾向于实用知识,“小火慢炖”的通识教育不受重视,继而导致中学里也同样忽略课外阅读,像多米诺骨牌一样。”
记者:多年来,您不断在公开场合勉励年轻人多读书,个中原因不言自明,很多80后、90后沉浸于网络,正丧失阅读的习惯。但另一方面,每年我国图书出版量却成级数增长,看上去很繁荣。您如何解释这对矛盾?
陈平原:很早以前我就说过,在当下中国,阅读的最大敌人是功利化。今人读书过于势利,都希望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而这只有电器说明书、股票指南这类读物能做到。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的学习、掌握和使用,是需要长期的“无用”阅读来积累的。
举例而言,在中学里,“语文”是最不能急功近利的科目。因为对文字的感觉需要漫长的时间去熏陶和培养,阅读习惯也必须靠平时日积月累逐渐养成。最后,“语文”的修养会自然而然地体现。就像广东人煲汤,太猛的火是不行的。
中国有一首流传很广的《劝学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众多劝学诗文,没有比这首名声更大、影响更深远的了。你可以批判它,但中国人“读书做官”的思路根深蒂固。若发现读书既不能“做官”,也不能“发财”,一转便是“读书无用论”。换句话说,大部分中国人至今没有养成好的“读书习惯”。
记者:功利化阅读表现在课堂上,最典型的现象莫过于学生读教辅书的时间,远远甚于读闲书。而承载母语养料的语文课,虽然大家都知道重要,但其实从中学开始就在边缘化。您觉得,应该怎么来救救我们的语文课?
陈平原:上世纪90年代,北大开设过一段时间的“大学语文”课程,但后来消失了。近年我希望恢复老北大的“大一国文”,没有成功,因有些理科院系的老师追问:你能保证学生上了一学期“大一国文”就变得特别聪明吗?其实,这样的“中国文辞”学习,主要目的在养成学生的阅读习惯和审美品味,需持之以恒,其好处方能体现出来。
但在社会趋势总体趋于实用的背景下,最近20年,大学教学愈来愈功利化。很多大学的科目设置,倾向于实用知识,“小火慢炖”的通识教育不受重视,继而导致中学里也同样忽略课外阅读,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须知,使用本国语言文字的能力,是国民文明素质的重要表征。让学生们能准确无误地、优雅地使用本民族的语言文字,对于教育而言是最基本的。而在当下中国,语言文字的重要性,在绝大多数民众和政府官员眼中,远不如经济增长指标,因此可以忽略不管。
“阅读一旦受制于社会舆论、受制于大环境背后的政治利益和商业潮流,就没办法读出自己的味道,活出自己的特性来。”
记者:世界读书日那天,您在《人民日报》发文,呼吁读书人坚守自家的阅读立场。在您看来“阅读时尚”是不是也是一种问题?
陈平原:大部分中国人的阅读,严重受制于整个社会的趣味,不敢对抗时髦,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阅读一旦受制于社会舆论、受制于大环境背后的政治利益和商业潮流,就没办法读出自己的味道,活出自己的特性来。
从学校里的课程设置,到国家发展战略,眼下中国人的阅读环境之所以不太理想,与国人普遍忽略本国语言文字的教学有密切关系。一个大学生,学习外语是有制度保证的,日常生活中,更多地受网络语言影响。平时你没感觉,一到写论文,发现他们为何如此半土不洋,杂乱无章。作为中国人,没有能力准确、优雅地表达自己的思考,实在太遗憾了。
胡适说过,现代的中国人,在传统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外,还得添上一句“时髦不能动”。社会需要各种立场、声音和表达方式,但现在很多人都希望获得“最大受众”,哪个地方受众多,哪个话题时髦,哪个场合掌声响,就往哪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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