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效应真是十分奥妙,每个父亲、每个教育者都有过这样的经验,他们及时给孩子送上一本自认非常好的书,结果却必须承认失败;咨询和善意的监护虽说也有一定的益处,但事实上无论年长年幼,要进入书的世界,每个人都应当走自己的道路。有些人在早年便喜爱诗人的作品,而有些人则要经过很多年之后才能体验到其中之奥妙;书可以从荷马开始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可以以相反的顺序读;可以从小先读诗人的作品,最后转向哲学着作,也可以反其道而行。读书,真是有上百种不同的方式与道路。然而,要自我教育、要通过书籍使精神成长则只有一条道路,那就是尊重自己所读的书。有耐心和意愿去弄懂它,谦虚地认可它,倾听它。只为消遣而读书的人,所读的书再多再好,读过就会忘,读后与读前同样贫乏。如果我们读书像在听友人说话,书就会向我们展露自己,成为我们的财富。我们所读的书不会流失,会成为我们的所有,会留在我们身上,会做只有朋友能做的事,使我们欣喜,使我们得到安慰。
树
树对于我向来是最有说服力的讲道者。我仰慕它们,当它们群聚或族居,长在小树丛里或大森林里。但是当它们孤零零站着时,我就更仰慕有加。它们不同于那些隐居者,往往是出于自身的某些心病而遁迹,而是更像一些落拓不群的伟人,就像贝多芬或尼采那样。整个世界在它们的梢头窃窃私语,而它们的根则伸入无穷的深处;不过它们并不迷失其中,而是全心全力只为达到一个目标而奋进:满足寓于它们之中的规律,赢得自己的面貌,并且把自己表现出来,再没有比—棵美丽而强壮的树更神圣、更令人称羡的了。当一棵树被锯了,露出了它赤裸裸的致命的伤痕,人们就可以从它们墓碑似的树干上借那些清晰的轮圈读到它一生的历史:在年轮和瘢疖里忠实地记载着全部的战斗、全部的苦难、全部的病痛、全部的好运和繁茂,也标出了凶年和丰年、克服过来的打击和经受住的风暴。每个树圃的学徒都知道,质量最坚最硬的木材有着最紧致的年轮,而高山和危险频生之处是生长最不易摧折、最强壮和最堪景仰的树干的地方。
树有如圣物。懂得和它们谈话和懂得聆听它们的人就会懂得真理。它们讲道不是讲长篇大论的教条和处世良方。它们无所拘束地讲个别的道理,讲生命的原始规律。
一棵树说:我身上藏着一颗核,一粒火花,一个念头,我是永恒生命的一度生命。永恒之母拿我做的一掷是独一无二的,我的外貌和皮肤的脉络是独一无二的,我枝梢上叶子的抖动,我树皮上最小的疤痕,无一不是独特的。我的职责所在,就是赋予永恒一个独一无二的外貌并且示之予人。另一棵树说:我的力量是信任。我不识我的祖祖辈辈,我也不识每年从我繁衍出来的子子孙孙。我把我种子的秘密活到底,其他概不烦心。我深信,神活在我之中。我深信,我的责任是神圣的,靠我的信任我活着。当我们悲伤,为生活所困时,一棵树可能对我们说:安静!安静!看看我吧!生活不易,可生活也不难,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让神在你里面说话,因此缄默吧。你心里害怕,因为你的路把你从母亲和家乡引开了。但是每一步、每一天都会把你重又引向母亲。家乡并不在这儿或那儿。家乡在你自身之中,别处哪儿也没有。
每当我听到树在晚风中簌簌地响起,心头流浪的向往就翻腾难抑。如果你静静地、久久地倾听,那么这流浪的向往也就会露出真情。这种向往并不是乍看之下的一种高飞远走的意向。它是对于家乡,对于母亲的忆念和对于生命新的比喻的向往。它引向的是老家,每一步是生,每一步也是死,每一座坟都是母亲。
树就这么在晚上簌簌响着,而我们畏畏缩缩想躲开三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树的思想更长远,更坚韧也更沉静,一如树比我们更长寿。它们比我们更聪明,要是我们不去谛听它们。但是如果我们学会了听树说话,那么我们思想的短促快捷和童稚式的不安分就恰能得到一份无比的欣悦。谁要是学会了倾听树说话,就不用再渴望成为一棵树了,他将渴望除了他所是的之外,什么也不是。这就是家,这就是幸福。
雨天
天快要下雨了,海上的天空乌云满布,空气里有一种怯生生的飘浮不定。我向海滩走去,我下榻的酒店离海很近。
有时候下雨天是清新而提神的,今天的这种雨天却不然。空气异常沉闷,湿度一会儿升,一会儿降。云消了又结,天空被犹豫不决和喜怒无常统治着。
今天晚上我原想好好享受一番,在渔人酒店吃晚餐并且临时过夜,在海滩散散步,在海里泡一会儿水,说不定还就着月光游一会儿泳。可是晦暗而阴沉莫测的天却悒悒怏怏地下起一阵恼人的雨,我也就满心悒怏,在雨后的地里悠来悠去。可能我昨夜酒喝得太多,或喝得太少,也可能我夜里做了什么噩梦。天晓得是什么原因,反正我的心情糟糕之极。空气沉闷令人窒息,我的头脑麻木,世界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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