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结尾两篇:《运尸人a》和《运尸人b》,前者打下基调,后者完结死亡作为符号的意义。在“他”执拗怪诞地将自己母亲的尸体运往医院的过程中,留下了许多人世间无解的空白,这空白既是未满人生(几乎所有死者的人生都可以称之为“未满”)的遗憾,也是生命必然的一个过程。母亲的尸体在越过城市的夜晚,那种荒凉感是可想而知的,而中年的“他”为什么要以如此执意的并且怪诞的方式(遇到挫折也要坚持、没有运输方式的情况下也要坚持)将母亲的尸体送到医院呢?捐献器官等同于肢解尸体,这里残酷的意义也不言自明。至于小说最后的结尾章节处(这样我们由不得将这部本来是短篇小说集的书当成长篇小说去读,首尾两部呈现出递进关系的短篇小说正是这部长篇小说最为炫目的结构之一),在《运尸人b》中,医院的情景与一贯的情节天衣无缝地相接,重要的是医院这个冷酷的意味着死亡和新生的场景里,对于母亲即将捐献出来的器官表示出的意外又意料之中的残酷性,而这种必然的残酷在“他”折腾整夜终将愿望实现之后又怎能不诞生出一种喜感呢?
也许是作家骆以军觉得自己描写死亡的手法还不够多变、语言还不够精密,于是他在字里行间加入了大量的前人笔墨。他提到川端康成、太宰治、《少年维特的烦恼》,以及一部现在我已经记不得什么名字的电影……作家用这些或许已经在读者脑海中形成场景和范式的东西强化他要灌输给读者的印记。作为作家引用或干脆向谁谁致敬,这本来没什么,但是稍不留神就会暴露短板。比如骆以军写道:“或是川端自杀,吸煤气自杀,这使他的脸容,在死后仍像羞涩少女微微泛着粉红。”这种利用读者先前印象再意淫式的描写就显得非常下流了,拙劣和轻浮也是难免的。你是怎么知道这幅场景的,为什么是“羞涩少女,泛着粉红”而不是坚毅猛男流露着决绝?少女的粉红究竟是哪里的粉红,是乳头还是面颊,你到底看到了那个距离你已经近三十年(小说出版与川端康成死亡时间)的死者哪个部位泛出了粉红?这个世界大概没有比作家更迷恋死亡的了,无论是真的死了的,还是没死前万般揣摩死亡这回事的。从生命的荒诞本质来说,作家的迷恋和描写死亡,并不比他们去关注吃饭、谈恋爱更高级,但几乎没有例外的是,“死”在文字中的确被赋予了更多的美。尚未死的人当然比已死的更迷恋死,至少方式方法永远可以超越以往。万种死亡中唯有自杀是泛着生者光泽和死者浩瀚的,千百年来我们就这样在文字中不断赋予死亡以意义,在美诞生的同时,也伴随着庸俗的不健康的终究难免陈腔滥调的文字。
骆以军的小说常常在建立阅读快感之上,快感的后期出现两种以上的结局,一种是让快感继续、升级、爆炸,或者渐渐淡去,还有一种就是刚刚说的那种轰然倒塌——作家所建立的语言等形态的美感全部垮掉。在描写了死亡、尸体甚至写出了让人眼睛一亮的“自死”(我搞不清这算不算骆以军的发明,总之自死比自杀有着轻重差异的对比),他总结地写道:“这样瑰丽如歌剧的景观。”此处的咏叹杀人与自杀,令人再难接续前面积攒起来的阅读快感,也许读者会发现那些堆砌的词汇原来正是为了建造这么一栋无聊的大厦,除了愚蠢的暴发户没人干得出这种事。
至此,骆以军在形态有着超人的美感,但终结小说整体,难逃一个语言暴发户式的机灵和卖弄。这一点跟张大春在《城邦暴力团》和《公寓导游》的部分小说里表现的一样。这种语言暴发户的形态也体现在作家有一种近似于病态的修辞癖上,在并排摆放的形容词那里,我猜制造它们的人一定得到一种迷恋之后的空虚之美——它在词汇本身的形式下会流露出时而端庄、时而下贱卑微的表象。而作家对修辞的迷恋又是一种自古常态,甚至可以说一个对文字或者词汇失去修辞兴趣的作家,你已经很难再对他抱有期待。
而同样是语言暴发户这个点,在《遣悲怀》中《第七书》里则几乎达到了另一向度的巅峰。作家将两个时空的情感极富美感地在语言发泄中刻画了出来——暗恋的苦和夫妻生活的幸福,“我”双重感受着,于读者则是双倍体验双重感受。作为短篇小说的《第七书》,像一座深厚功力的古典建筑,充满结构和质地的美感,这几乎是一个故事套故事的故事,心理与现实契合成绝色的小说场景。
从某些善意的角度出发,我们对来自台湾的小说家抱有幻想和期待也是有理由的,他们总是能提供一些非常规的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他们身上的许多优秀品质跟文化上的没有断代有关,这也是大陆作家所不能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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