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史诗——“大自然的诗”总序

    我划着小舟,穿行在漂浮的灯心草之间,到了一个僻静的地点。谁也不知道我在这儿,就连儿也不知道。想到这一点,我喜不自胜。陪伴我身边的,只有静水中我的倒影。于是我翻开书,重读米什莱的诗。《》、《》、《》,这些宇宙的史诗,就应该这样阅读,远离尘嚣,在一座偏僻小岛,在大地的怀抱。不要问我你们该携带什么新书去度假,那样我就会回答:“没有什么新书。你们就带上《》、《》、《》,到矮树林深处重新阅读。我可以肯定,你们会以为还没有翻阅过。”
    啊!在6月的一天清亮的早晨,多么容易理解诗人卓越的倾向!他对莺和蜻蜓,对橡木和楂树所怀有的兄弟般的好感,具有某种我说不清的城里人的做派。在这里,在这生命悸动的岛上,人真的就感到自己是草、蝴蝶、极细小枝叶的亲戚。我半卧在草坪宽宽地毯的一端,想像自己也跟旁边的杨树一样,紧紧依恋大地,仿佛感到我在杨树皮下所听见流动的汁液,也同样在我清爽的肉体内上升;我依赖它们的生命力而生活,一种自由而又自豪的生命力。我像它们那样,一动不动,默默无声,在激赏的阳光中沉思,久久遐想大地的秘密。我倾听着一只儿的啾啾、一只儿的唧唧,理解了这些初始的语言,在树木与我共享的汁液中,汲取了一颗友爱的灵魂。
    自不待言,我绝不会折断一只苍蝇的翅膀,绝不会辗死极弱小的蚜,那样我就会认为自己犯了凶杀罪。从前,我阅读米什莱眼含热泪讲述他可能第一次杀害一只昆的这几页文字,不由得微笑起来。现在,我领会了他的眼泪。我怀着友情注视着草地上的盲蛛和蚂蚁,这些小生命来自共同的大家庭。我觉得哪怕是加害一个小生命,我也会给这阴凉的静处增添几分悲凄的色彩;就连折断一根树枝我也得犹豫,惟恐看到从伤口喷出血来。置身于高高的草丛,忘情于一片绿色的寂静中,人就会逐渐感到一切都活跃起来,一切都活了,就连阳光晒热的白石头也有了生命。于是对生命,心中便升起一股极大的崇敬。渐渐地,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鸣:走路突然践踏、伤害了植物,自身肉体也会感到伤痛。米什莱就由衷地具有这种意识:人与大地最年幼的孩子之间,存在着亲缘关系。他那种善心令人赞叹,只因他在任何生物体内,任何事物体内,都听到了共同的生命和友爱的气息。
    太阳升高了。万缕金丝雨,透过枝叶,给草坪打上点点活动的黄斑。现在一定是酷热难耐了。我望见杨树树干后边一段小河,河水沉睡,白花花稠稠的,好似熔化了的白银。一种颤动的寂静,降落在极度兴奋、陶醉于阳光中的乡野上。然而,我所躲藏的这个枝叶茂密的角落,这间幽室,却保持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清爽。热风时而刮过,好似火热的亲吻,让凉快的树荫产生快感而急速战栗。
    合上书,我便思考,一边阅读这首关于大自然的诗的续篇。噢!我们如今的诗人多么盲目,思想多么狭隘!他们舍近求远,到已逝人民的传说中,寻求虚假的灵感,费尽心机去复活那些老神话,却无视大自然真实的广阔天地。今天我们知晓,苍白的神明并不隐藏在树皮里和花蕊中。科学向我们揭示了一种境界更高的诗歌,现实已经显示出它比寓言更伟大。古代那些讽喻已经变得冷冰冰的,它们比起鲜花的真爱和树木的真实生活,显得幼稚可笑。在米什莱的作品中,读一读玫瑰是如何爱的,橡树是如何出生并长大的,那么你们就会像对一个害羞的妹妹似的关心玫瑰,就会像对一个比你们优秀的兄弟似的关心橡树。明天的史诗就在这里,在发现天和地幽深而温馨的奥秘中,在生物和事物的崇高的自然史中。
    米什莱作为第一批的成员,怀着无限的激情,跪拜共同的伟大母亲,为此他将永世享有荣名。而对生命的无限,他浑身颤抖,既惊恐又心怀希望。他叩问昆麇集的世界时,一定忘掉了人,比起不计其数的无限小的族类,我们的民族简直少得可怜。总是不断地出现新生物,地球的活力,一直体现到最不起眼的一滴水中。而所有这些生物,受引领世界的原动力的推动,都那么活跃,走向一个目标。任何神话,都从来没有虚构出一个给人这样一种现实概念的故事。我边想这些事物边注视身边的草地,目光落在绿得发亮的草茎上。一簇青草就是一块未知的土地。我所观察的这块土地上,就有街道、十字路口、整座城市。我看清深处有一大片暗影,那是正在凄然腐烂的春天的叶子;继而,细茎径上升,拉长,又打了弯儿,姿态十分曼妙;这些是纤细的柱廊、断桥、凯旋门,巴比伦式的一整套建筑。这个世界有居民,比节日期间一座巴黎广场还拥挤;各种子在柱廊下往来穿梭,默默无声忙碌着,好似匆匆忙忙去办事的人。我不免想到,在这块巴掌大的土地上,能有数百万的微生物,我的肉眼看不见,却感到约伯所说的神圣恐怖的战栗传遍我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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