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田光代的小说《对岸的她》中译本新近面世。2005年,角田凭借这部小说拿到了直木奖,她已有15年的写作经历,其间屡屡和芥川奖擦肩而过,所以也算是个迟来的认可。接下来的几年间,仿佛应了“好事成双”的俗话,川端康成文学奖和中央公论文艺奖先后落在这名由儿童文学转入纯文学领域的作家身上。纵观国内已引进的角田作品(《空中庭院》、《摇滚妈妈》等),似乎都不是什么重磅题材。她笔下纷至沓来的无非家庭那点事,成长期的少女及其父母,可见的焦躁与隐藏的尖锐,贯穿始终的是某种对未来的无力感。并非常见的“不想长大”,而是无处可去又无处告别的荒凉。
一名作家十数年如一日地重复同一个题材,自有她必须重复的理由。《对岸的她》中的三名女主人公互为镜子,映照出无穷的叠影,每一重影子,都带有女性在生存中的曲折磨人。
三名女子分别是小夜子、葵和鱼子。小夜子30出头,葵和她同龄。前者是已婚主妇,有个三岁的女儿。后者则是旅行社的老板,单身。葵的职业听着光鲜,其实无非是间有一搭没一搭的小公司,业务和办公环境同样凌乱不堪。日本有个新词形容葵这样一把年纪没出嫁的女人,叫做“败犬”。放在如今的中国,就是所谓的“剩女”。败犬也罢剩女也罢,葵自己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公司不景气,她也不着慌,还突发奇想地开辟家政清洁业务。新业务需要新人,她招来的便是本该在家带孩子的小夜子。
故事有两条叙述线。其一是跟着小夜子的经历走,她怎么为孩子无法融入公园的群体而发愁,又是如何忍受着婆婆的絮叨,以及丈夫对舒适居家环境的理所当然。小夜子羡慕面试她的葵。一样的年纪,为什么人家就能活得那么随心所欲?她仿佛什么都做不好,年幼的女儿身上分明映出自己落寞的影子。理所当然地,小夜子渴望改变,而改变的第一条就是出去工作。
已婚女人和大龄剩女并不真正活在同一个世界。在婚姻围城中的人往城外看,其印象难免带有憧憬和美化,将对方映作“对岸的她”。故事如果只是这样讲,难免显得无味。角田光代的笔锋一转,拉出以葵的视角叙事的平行线。那时,葵刚念高中。
高中的葵恰似小夜子的年少版。因为被欺负得太厉害,她硬是恳求父母从横滨搬回母亲在群马的老家。换了学校和班级,葵仍然过得小心翼翼,她害怕欺负事件的重演,努力扮演合群的不起眼角色。在学校忍完了,回家还得忍受母亲的絮叨。做妈妈的总觉得自己为女儿回乡是牺牲,不时以夸张的语气回忆横滨的繁华。少女的眼睛揉不进沙子,葵觉得母亲整天吹牛,父亲为了生计把出租车打扮得花里胡哨,也让她窘迫不已。就是在这样易感又别扭的年纪,葵有了知心好友。名叫鱼子的少女开朗得近乎不可思议,在葵的想象里,鱼子和自己不同,想必是被疼爱着长大。“一定有人慎重地把脏的、丑的、过分的、伤害的这样的事情从她的人生道路中摒弃。”
当下与过去交叠往复,织出两个迥异的葵。当年那个怯懦并有着小小虚伪的女孩是如何长成洒脱却孤独的女人呢?葵终于发现鱼子的真实生活状态,原来表面的开朗背后是吞噬所有的黑暗。鱼子成为被众人欺凌的新对象,却仍是一脸的不在乎。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两个女孩一起离家打工,终至出走。并不是真的想要逃离什么,只是想去一个不用烦恼任何事的地方。和鱼子一起从高空坠下的那一刻,浮现在葵的心头的,仍是“更远的地方”。
生活无从逃离,葵终于没能去到更远的地方。长大成人的葵学会了对挫折一笑置之,即便不擅长,也总算乱糟糟地开着公司活了下来。当她邂逅酷似自己当年的小夜子,是不是仿佛看到了自身的另一重可能?
小夜子在打工过程中狠狠擦去的各种污渍,恰如她生活中那些欲说还休的不如意。公司散伙,葵的过往在别人口中被渲染成怪异的同性恋殉情。仿佛是在过去的几个月间脱胎换骨,这些都没有打击到小夜子,反倒是葵说让她转到其他公司做家政,让她当即爆发离去。
读这本书之前几年就看过同名小说的电影。夏川结衣演的小夜子显得疏离又倔强。电影最后的镜头是葵和鱼子当作秘密场所的旧桥,三十多岁的葵和小夜子坐在桥上看河,她们的身旁是十来岁的鱼子和葵。影像重构的意境比小说更唯美,但我仍偏爱角田光代的现实性结尾。她笔下没有桥也没有风景,小夜子正拼力打扫葵乱糟糟的新家兼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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