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幽魂

    当代日本女作家,写城市题材的如角田光代青山七惠丝山秋子等,与中国青年女作家选择切入城市肌理的角度可能完全不同。2004年凭借《对岸的她》摘下直木奖桂冠的角田光代曾获得渡边淳一的称赞,认为她的作品“真实写出现代女性的切身问题,将她们狡猾、温柔、友情等感受融入日常生活中”。事实上,“狡猾、温柔、友情”虽然写得好,但也常见。角田光代最难得的,是对于现实生活中女性涉及的光怪陆离的社会事件采取直接且锋利的方式与创作进行了勾连。她的视野有点像上世纪90年代的朱天心,有种追逐着变化多端的新闻事件的不安,而某几部作品的探索笔法又似廖辉英。《三面记事生活》就是她作品中比较特殊又有趣的代表作。相比之下,青山七惠丝山秋子则要轻盈得多。

    事实上,要区分这些日本女人可不容易。青山七惠在中国大陆走红以后,燃起了一波日本得奖小说的出版潮。那些原先在国内只能算是短篇的小说,随着青山七惠的风靡都可以通过拉大行距、走小精装的路线,成为类似唱片EP一样的短小说单行本,令人羡慕。青山七惠是捕捉女性寂寞与哀愁的高手,《碎片》中有无穷无尽的“不适”都浮于生活的最表层,仿佛豌豆公主过于精微的体感。她甚至没有写清楚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有人物、事件——“女儿因意外和爸爸去旅行,心里觉得很怪怪的”,仅此而已。没有冲突,更没有反面力量。平稳、茫然、细巧。她将生活中琐琐碎碎的细节穿针引线,是那么的敏感、不快乐,却也没有建立起张爱玲式巨细靡遗的刻薄。那似乎是天然的,源自日本这片土地的女性的聪慧与隐忍。很多东西她都感受到了,所有的细节背后都指向一个更大的社会矛盾,但她没有点穿。与点穿相比,青山七惠似乎更喜欢捕捉“心酸”。

    心酸,是青山七惠的好,丝山秋子似乎就没有那么内敛。譬如同样写“飞特族”的女性自由职业者,两人笔下就是两个内心世界。

    女作家写社会本就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因女性受限于历史局限,真正作为社会的经济体登场时间并不长,政治上更是前途茫茫。她们没有经验,所以不得不找一个容器来建立好框架,再往容器中填充自己拿手的感性的经验。而与此同时,任何社会波动却又直接会影响到她们,因为男性与城市作为两种力量,同样强悍地规制着女性作为独立个人的探索与发展。

    据说,丝山秋子在接受完本届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的密集采访后,回到旅馆哭了。传递这一讯息的人,并没有描述她崩溃的点,是因为太过密集的采访体力不支,还是被太多次问到书中所写的相亲经历感到委屈尴尬。但看得出来,丝山秋子到底是一个柔软的女性。面对一个相对陌生、粗暴的新场景,语言不通、又没有任何消遣时,她需要释放。她没有《在海上等你》、《只是说说而已》二书中表现的那么淡定、冷静、甚至是建立于自信之上的不耐烦。她写的家庭不完整、爱情碎片化,一切日常生活都仿佛围绕着同一个中心点“我工作着”(《在海上等你》),或者“我暂时失业”(《只是说说而已》)……她笔下的职场游走,或许才是构建日本职业女性心灵世界的基石。

    和国内流行的白领题材小说不同,日本的高压工作环境似乎不欣赏杜拉拉、甄嬛一般的宫心女性,而是诞生了一批独具代表性的不战不逃的失意者。《勤劳感谢日》中的主人公恭子并不讳言自己刚失业、大龄等劣势,参与了一场特别沉闷的相亲。她带着自己的历史出场,包括父亲的死亡、葬礼上领导对母亲的轻薄……种种不堪却并未击垮她的信心,她虽有敏锐的心却也从不妄自菲薄。她十分好脾气地参与了另一个严酷的社会秩序——婚姻市场上,做着微弱的努力,最终失败了。失败了也很寻常,小说并不以失败告终,而是建立了一个新场景,来稀释之前糟糕的情境给恭子带来的伤害。

    而《在海上等你》,则从始至终贯彻着死亡的气息。与死者对话,许多人都曾写过,关键在于主人公与死者的关系,“不是朋友、不是恋人、而只是同事”,却值得写一篇小说。这部第 134 届芥川赏得奖作品,最成功之处,莫过于将这种疑惑穿针引线,密布于小说的字句。“未亡人”的心迹与其说故弄玄虚般地丧失了交代,不如说直接体现于小说建立的基础之上——这是一个说不清楚的故事,说不清楚的情感,指向了一个说不清楚的社会。这样的办公室环境,产生了这样的职员间,这样的职员间,产生了这样的难以名状又真诚的遗憾。

    而这样暧昧的设定、故作冷静的不理智,还贯穿于她其他的小说中。

    “我做爱不是因为内心寂寞,或为了排遣迷惑的情绪,而是觉得用聊天、用语言来计算彼
    此的距离,实在是一件太辛苦的事情,还不如一起睡觉来得轻松自然。”

    ——不要相信她的描述,真正不在意性尊严的人不会这样有条理地表述。情绪是作为结论而存在的,而非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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