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钱伯城先生在《北京日报》以整版篇幅刊出宏文《气节问题漫谈》。文章就某些专家学者声称“最讨厌拿民族主义说事”和“极讨厌所谓‘民族大义’”等错误言行开展批评,以声援坚持用民族气节来衡人衡文而对周作人、张爱玲等人取严厉批判态度却反而遭讥讽嘲笑、文章发不出来的何满子和陈福康。这意思应该很明白了,然而这篇文章有你读不懂的地方,那原因在于钱先生不愿像鲲西先生一样直说,但他没有字的地方,依然说出自己心底的话。
文章谈道:“远的暂不说,只说现当代人们记忆尚新的三大历史阶段发生的一些人和事:1927-1936年国内革命战争时期;1937-1945年八年抗日战争时期;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及‘文化大革命’时期。国共斗争时期,中国共产党人坚持不做叛徒,这是革命气节。抗战时期,国难当头,民族存亡,中国人首先要求的是民族气节,爱不爱国就看你做不做汉奸。历次政治运动和‘文革’时期,考验的是做人的基本准则和做人的底线,不卖友(师)求荣,不落井下石,成为做人的气节问题。”即《气节》一文谈到革命气节、民族气节和做人的气节三点。重点“集中在抗战时期的汉奸问题”上,说“满子年长于我,为当代杂文一大家,生平疾恶如仇,我常说他是当代‘汉贼不两立’论的坚定拥护者,对沦为汉奸之流的文人自然不屑稍假以颜色”。这句让我们分明看到满子先生对生活在他旁边的曾经的“汉奸文人”和“落水文人”的(心底的)态度。当然也让我们看到钱先生心底的态度。文章所举围绕气节问题的种种争议,其中一条没有说出的争议就是:像这种人也值得出全集吗?
据说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的几位文化老人经常聚餐,周劭、金性尧、钱伯城、鲲西,每次必到,相谈甚欢,却没想到内心如此隔膜。
生活在他们周围的人,一位是周劭,一位金性尧,并不曾判汉奸罪,亦未因此坐牢,但贴上“落水文人”的标签,一生脱不掉。
钱、鲲二位,一方面与他们划了界线,另一方面又与他们朝夕相处。平时可能会逐渐遗忘旧事,但当社会上对气节这类问题争议一起时,他们必然又回头重估旧友。这种矛盾心情从《气节》一文里看得很清楚。
最后他们选择了对故友的不宽容,这是意料之中的做法。这样做对不对,其实值得思考。这可以与前人的做法比较而观。
譬如夏承焘对待龙榆生的态度。龙榆生有八条小龙,三男五女,又抚其兄弟一家,家累过重。1940年在再三考虑之后,应汪精卫之招去南京赴任。1942年1月夏承焘赋《洞仙歌》词寄龙榆生,中有“便改冰姿”“不是幽人旧宫徵”之语,语多讽谏,亦多劝喻。1945年抗战胜利,龙榆生以“通谋敌国”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夏承焘不忘旧友,写信问候,托章太炎次子章仲连以万元馈之,并给在苏州高等法院工作的潘希真写信,乞“相机照料”,“如有开脱机缘,多予方便”。龙后来获释,潘助力颇多。在给另一位朋友的信中,夏承焘说:对龙榆生等,“今日吾辈即濡首援溺,诚亦无能无力。然言谈之间,如有可将护遮回处,仍需为尽心力,为他时酬答友谊之地。沧桑之际,事有难言,古人如渊明之于殷晋安,少陵之于郑虔、摩诘,皆拳拳关爱,不以一时之误,忘平生之旧。昔贤宽恕之风,有关世教,不必援国法以衡私情”。夏承焘对钱仲联也是同样态度。钱锺书与龙榆生在其“落水时期”和出狱之后,都有诗札往还。钱锺书后来在给龙榆生门人富寿荪函中谈到与龙榆生的交往,引“文章有神交有道”,并在“交有道”下加着重号,其态度亦可参。
比较而言,龙榆生做了汪伪政府立法院委员,钱仲联做了监察院委员,虽装点门面,但总有其职;周劭虽出面替朱朴办《古今》,但未入汪伪政府,而金性尧更是只为《古今》撰稿而已。夏承焘所谓“昔贤宽恕之风,有关世教,不必援国法以衡私情”,很有道理。六十年来,历经政治运动,文人互斗之惨烈,已全然忘记昔贤宽恕之风。往往国法已有认定,文人反而不顾情谊。沧桑之际,事有难言,“不必援国法以衡私情”一句,岂不然哉?年轻人未经世故,不能感同身受,容易说风凉话,而过来人如钱先生、鲲西先生,当能体会其苦衷。不过,我一个朋友说,金先生在《古今》上写文章大谈梁鸿志嫁女,真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确实如此,但他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有像秦桧一样陷害岳飞,也没有“卖友(师)求荣”,大可宽容。
鲁迅有一段话,说:“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而这几种“中国一向少有的”人里面,有一种是“敢于抚哭叛徒的吊客”,真是意味深长。其意亦是“不援国法以衡私情”。
巴黎沦陷时期,有法国女子和德国兵恋爱结婚甚至生孩子的,胜利以后这些女子还有她们的妈妈被剃光了头,且是乱剃,像狗啃了一样,作为侮辱和惩戒,这都有罗伯特·卡特的照片为证,我看到了。但也就几年或者十几年,自然被遗忘,头发长起来也就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