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西老嘱我为他的《寻我旧梦》作序,我不知如何是好。严格地说,我是他的晚辈,忘年之交。五十年前,我们相识于一场惊天地的“阳谋”之后,在一个堪称“炼狱”的场所,但作为“鬼神”,却未曾“泣”,反成了庄子笔下的涸辙之鲋,且相濡以沫。惜不久即分手,到八十年代,始得重逢。那时,鲲西已值古稀,而我也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从此常相往来,谈古论今,海阔天空。然这近三十年的交往,虽颇密切,却很少言及个人,所谈大抵是学术,文史之外,兼及书画、音乐。如涉及往事,鲲西谈得最多的是“清华-西南联大”诸位大师,如陈寅恪、潘光旦、冯友兰、吴雨僧;此外是一些闽籍人氏,如郑孝胥、严复、林旭。
这是有缘故的:因为清华是鲲西的母校,他对母校有深厚的感情,是他挥不去的“旧梦”。所以他笔下的“清华感旧”,不仅为后人留下一份珍贵的史料,而且时时流露出深沉的感喟,如在怀冯友兰先生的文中,云,“今日还有几人怀思这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师?”即其一例。所以,这不仅仅是追寻旧梦而已。
鲲西是福建长乐人,对郑孝胥的关注,或许是一种故乡情结,但更重要的是:郑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个不可忽略的人物。郑孝胥唆使溥仪出任伪满洲国的“皇帝”,并以伪满洲国国务总理兼军政部总长的身份与日本签订出卖中国东北主权的“日满议定书”,在中国近代史上都是大事。鲲西老之所以潜心于《海藏楼日记》的研读,既缘于海藏系闽人,更缘于史事之辨明。虽云“拾零”,并不系统,然足以启人思考。
关于《红楼梦》,这也是我们常谈的话题。鲲西老说:“这是我的杂学。”所谓“杂学”,是指非其本业。原来他在清华大学时,读的是社会学系,师从潘光旦先生。然而他爱好文学,明清的《金瓶梅》、《红楼梦》,英国的莎士比亚、劳伦斯,是他一读再读,乃至百读千读的“典籍”。于“红学”,他很赞赏俞平伯的某些见地,推崇俞的贡献,自己亦有深切的体验,发而为文,皆中肯綮,这在此集中可以窥见。
其实,鲲西老的“杂学”并不止于文学,他于明清的史事、人物,如袁中郎、吴梅村;于西欧的音乐,如贝多芬、勃拉姆斯,以至指挥家克劳迪奥·阿巴多,都有甚深的研究,精辟的见解,著有《吴伟业》、《听音小札》。只是本集中没有涉及,这里就从略了。如果读者有兴趣,不妨找来一读,自当不以我这话为虚夸。
拉杂写来,实在不像“序”。然浅学如我,在前辈的书前,能说什么呢?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于上海九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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