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来,我在公共汽车上陆陆续续地读完了这部动物行为学著作,《黑猩猩的政治——猿类社会中的权力与性》。常常不由自主地发出会心的微笑,读得舍不得下车。
弗朗斯·德瓦尔是美国的灵长类动物学家。1975年,他来到荷兰阿纳姆的一个动物园,对那里的黑猩猩进行了连续多年的观察,写下了这部著作。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它的25周年纪念版。动物行为学强调观察,观察没有人类干预情况下的动物活动,而不像动物心理学那样,为了研究相对抽象的动物行为规律,设计种种特殊的情境,把动物当作实验的对象。
阿纳姆的黑猩猩每一个都有名字,每一个都是一个独特的、活生生的个体。德瓦尔的观察和描述丰富而细腻,在某种意义上,他所书写的是这群黑猩猩在某一时段(1975-1979年),围绕着大妈妈、耶罗恩、鲁伊特、尼基这几个核心角色展开的历史。
德瓦尔自己也说,要将历史方法引入到他的研究中,不仅仅是对黑猩猩的行为进行统计,求其平均值。与对人类社会的描述相比,这部著作首先是黑猩猩的历史学和人类学,其次才是黑猩猩的社会学。
德瓦尔所观察的虽然不是完全自然条件下的黑猩猩,但已经尽可能地接近了。虽然这个黑猩猩群落最初的成员是人类强行放在一起的,但在几代繁殖之后,也形成了一个准自然群落。
不过,与野生黑猩猩最大的差别是,这个群体衣食无忧。野生黑猩猩要花一半的时间觅食,而他们可以把全部时间用来从事“精神性的”活动。德瓦尔说,“他们难免会觉得有点儿无聊,结果是他们的社会生活得到了强化。他们有太多的时间来‘社会化’。另外,由于所处的空间有限,他们绝不可能将自己与群体完全隔离开来。”在没有生存压力的情况下,这群必须在一起相处的黑猩猩会结成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呢?
最近读卢风教授与杜维明教授的对话《现代性与物欲的释放》,颇多启示和共鸣。杜维明教授认为,“在文明对话中,学习是比宽容更谦逊的态度。”如果我们认为动物同样具有文明,我想,杜先生的话也能适用。
人类研究动物,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果在人类与动物之间,可以建立起一个连续谱,那么,在人类学和动物行为学之间,也可以建立一个连续谱。有意思的是,在阿纳姆的黑猩猩社区刚刚成立的时候,《裸猿》的作者莫里斯曾到场致词。十几年前,他这部离经叛道、耸人听闻的著作曾让我遭受巨大的情感冲击。《裸猿》以描述动物的方式来描述人的行为,可视为是人类的动物行为学,与德瓦尔这本黑猩猩的人类学,正好位于这个连续谱上的相邻两点。
把这个命题进一步延伸,动物行为学同样可以给人类提供一面观照自我的镜子。
如果说,贪婪、自私、残暴并不是黑猩猩的本性,那么,也不应该是人这种灵长类动物的本性。如果人类表现出了贪婪、自私、残暴,那是人的社会性,而非生物本性,或者说,是所谓文明的结果。今天,人类拥有了比黑猩猩强得多的掌控、侵占物质世界的能力,但是,我们的社会比黑猩猩的更好吗?爱护妇女和儿童,是黑猩猩都会的事情。如果人类把这作为文明的成果而炫耀,那恰恰表明,人类所声称的文明,是大可怀疑的。
在当下的一般描述中,人类一向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万物之灵长,相信人类与动物之间有着截然的分别。只是在达尔文之后,人类才意识到自己与猴子是近亲。最开始,文明人还不愿意认这门亲,这种难受的心理,我自己在幼小的时候也曾有所感。
然而,这其实是出自现代性视角的一种表述。人类忘记了自己是动物的一员,是在广泛地接受了现代性思想之后。把人与动物截然分开,并且人类高踞于动物之上,这种人类中心主义观念其实是现代性的一个结果,与宗教有着密切的渊源。一旦回到我们古老的传统之中,就会看到,人们相信自己与动物是亲戚关系,甚至相信自己的祖先是某种动物,其实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儿。很多传统民族都有这样的神话,而神话,对于先民来说,并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哲学,是历史,还是律法。后现代与前现代,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目前动物权利以及自然权利的主张,在当下充满了现代性的大多数人看来,是荒谬的,不可思议的,然而,却是大多数传统民族的生存前提。
我特别强调了黑猩猩的和谐,是想要反衬人类内部的敌意。我想,人类文明的演进,其实把动物之间的可能性统统放大了,尤其是放大了可能实现的恶。而黑猩猩的行为,则给我们立了一面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