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时岁的更嬗,我一直觉得无可大惊小怪,即如歌之咏之,也带些想不开的矫情。那日,一位足足小我半轮的广义女友看见大学音乐社的几个学生,用有些造作的肢体语言和略微走调的和声表演爵士曲,感慨说“年轻真好”,我便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吃过了早餐,总不见得守在桌子边羡恋下一拨食客,你自然得奔着午饭去吧?再说那也一样是自助嘛。
我也承认,除了那些用“一道颈纹代表十岁”“当眼皮下的年轮日渐明晰……”这种俗不可耐的句子开头的美容用品软文,还是有太多的事物会勾唤人心里对光阴流年的感怀:大到楼宇爆破,酒店拆迁,几丈长的竹竿横陈门口,黯淡的店招还在站最后一班岗,下面贴着“告广大食客书”,让你唏嘘地想起当年开张时放掉的十吨炸药;小一点的,比如一坛越喝越少的酒,一只突然绷不上大腿的尼龙袜子,一棵由绿转黄的树。埃·奥·卜劳恩的漫画《父与子》里,父亲按儿子的身高,在树干上敲下一颗钉子,谁料树生得比人快,来年再看,儿子伸脖踮脚,竟都够不到那钉子了。这样的漫画现在或许也能博取不少人的叹惋:多么希望“越长越回去”不是一帘幽梦。
植物有不同于普通消费品的地方,植物属于第一自然,它有生命,而且很多植物的荣枯呈现出循环往复、而非靓一把就死的特征。这跟时时苦于韶华不可追、青丝不复回的人就不一样。所以人养花种草,可以调理身心,仿佛自己身居室内,能接上室外之气,与竹梅一同喘气,仰吊兰之鼻息,能够以精神上的超遁克服对自然规律的畏惧。那些爱恋植物的人,也多成为心思缜密之辈,盖因植物生长的过程肉眼不可见,它更新成熟于无形,就像钓鱼,鱼儿在水下作何动作,如何臧否鱼饵,思想斗争,你一概看不见听不着,心里却知道,事情在慢慢地起变化。
文人沈胜衣之品性,从他对植物的耽赏姿态里可见一二。这本《书房花木》聊读数页,就知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可以如何将关于光阴的思量化入花木审美之中,化得清隽婉转,既博且雅。无论谈花谈树,谈水仙、紫薇、玫瑰、玉兰还是别的什么,他都怀抱一个固执的信念,那就是植物本来淡定,无求于人,就像泰戈尔诗里所说的天空无求于大树,“树不会与人计较”,反是人强其为各种譬喻,纳之为自己眼目的食粮,生活里的点缀。沈胜衣在关于玫瑰的一篇小品里引了一个法国农学家的话:“所有的玫瑰都是自然的。它们利用我们,是为了繁殖,就是这么回事。”虽有“利用我们”的字样,照我的理解,其实的真意却在于:玫瑰把人视同万物的一部分,是平等的生物,和帮着授粉的蜜蜂和沾带种籽的鸟兽并无差异。人居高临下,总想着傍一盆花以为自己脱尘的写照,正不知玫瑰不言,心地是何等的单纯。它们从未把人推拒出自己的天地。
在我看来,动物考验人的兼善,植物考验人的慎独。饲养一种宠物,要时刻念想它们的痛馁,时间久了人可望宽彻心胸,但你在自家的猫狗王八面前袒身裸体,随地便溺,则有种回归本原的意涵,另是一番趣味。然而你若坐在一群植物里,可以整日埋头思顾自己,伤春悲秋,但即便独自一人,行为也最好不要放荡。那些袅袅婷婷的花叶枝干倾注的是一种静态的、渗入环境的品格,它们无声地向人提出的要求,就是克己与内省。在沈胜衣的笔下,植物好像天然地带上了书卷气,他栽了花木的书房是高洁之所,除了“阳春三月,正宜读诗!”外,你不会想到要干什么别的。从记录了一百五十多种植物名的《诗经》开始,植物就无法分离于中国传统中最美好的情感——思乡、思国、恋慕佳人、乐山乐水,《诗经》给后世的文人们指出的方向,就是寓情于景物,审含蓄、孤高、清白之美,也就是这本《书房花木》里蕴含的那些品质。
耽赏植物,走向内心深处,“借草木记述个人幽微心事”,这心事最多的情感依然是关于岁月的。这是一个多么传统的路数,但不知为何,人们还是爱看吟风弄月、叹人生短暂的文字,它牵涉着每个人不得不思考、不得不遭遇的哲学命题。象征着“同学一场”的栀子花,过些年想起来,折一些来栽就养不活了,这让沈胜衣喟然长叹:“这是上天的寓示了:告别就是告别,旧日美好不会延续,我能带走的,只是记忆”。朝发暮谢的牵牛花,让他想起已故的散文家鹤西,想着想着:“阳台上的牵牛花渐收,明天的就不是今天的花了……”他其实很少写那些常青的、长寿的植物,相比于树,花更让他频繁心折,心境低回,不诉诸笔端殊为难耐。
而我,一个辨不出十个以上花种的植物盲,暂时还可以不可救药地乐呵一阵子,时而还觉得花木生活过于平淡而偏感伤主义。不过,这不妨碍我同沈胜衣大兄久远的神交:在他清澈的小品文里,我依然能认出曾经的热血男儿的质地,那种本色并没有被丢弃在用完早餐的盘子里,也不会在定了型的安稳日子里归于寂灭。在写向日葵的那一篇里,沈胜衣录入了他当年的诗作《关于向日葵或者梵高或者死亡》,它“写于一九八九年十月,我灵魂飞旋的黑暗深渊时期。而那年夏天在大西北,火车掠过的广阔土地上,常常见到一大片向日葵地,朵朵鲜黄的花儿怒放,阳光下如歌如涛,炫目荡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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