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小说家麦加亨(John McGahenr)小的时候,他的几个姐姐趁他读书时轻轻解开他的鞋带,把一只鞋从他脚上脱下来,他浑然不知。她们又把一顶草帽戴在他头上,仍旧没有反应。只有她们把他坐的木椅子搬走了,他才“从书中醒过来”。
“醒过来”说得正好。有一种孩子从书中回过神来,正如从沉睡中苏醒一样。他在许多层意识中奋力游泳,回到现实中来,而现实似乎还不如他离开的梦境真切。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孩子。十多岁的时候,我受哈代的影响很深,没有弄清某个男孩是戴蒙(Damon)还是克利姆(Clym),我绝不和他谈爱情。上述两人都是哈代小说中的人物。后来,我和丈夫一起躺在堆满书籍的床上,盼望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像《安娜·卡列尼娜》中吉提(Kitty)的孩子那样降生,害怕出现《雾都孤儿》中辛格密夫人(Mrs. Thingammy)分娩的场面。
许多人写到书,就像谈论烤面包机一样,我觉得这很奇怪,所以才开始写这本《书趣》。这种牌子的烤面包机比那种牌子好些吗?花24.95美元买下来合算吗?十年以后,我对现在的烤面包机决不会有什么想法,也不会留下什么温柔的感情。我在许多书评文章中把读者当消费者对待,但是这种类型的读者往往忽略了我认为是阅读要害的东西——不是要去买一册新书,而是怎样保持和旧书的关系。我们多年和这些旧书生活在一起,熟悉它们的质地、色彩和气味,就像熟悉我们孩子的皮肤一样。
弗吉尼亚·伍尔芙借用塞缪尔·约翰逊《格雷生平》(Life of Gray)的一个词,当做她一本书的书名:《普通读者》。她描写了“许多房间,简陋得不能称为图书室,但里面的书非常多,是普通人从事阅读的地方”。她说:“普通读者与批评家或学问家不同。他受教育程度比较低,天分也不那么高。他读书是为了乐趣,而不是为了传授知识或纠正别人的意见。他首先受某种本能的驱使,想从碰到的各种零零碎碎的杂物中为自己建立某种完整的观念来。”这本书就是我从拥挤书架上成千上万零碎事物中建立某种整体的一种尝试。
我写这十八篇文章,前后共计四年。文章按写作先后次序排列,只有最后两篇颠倒了一下位置。事情在当时怎样,我在文章中就照样写,比如说,威廉·孔斯特勒(William Kunstler)在我写他时还活着,因此,他在这本书中仍旧继续活着。在这些年里,我的儿子降生了,女儿学会了阅读,我的丈夫和我已四十岁,我母亲八十岁,父亲九十岁。然而我们的书仍旧没有年龄,不显老,甚至在我们出生前很久印出的书也是如此。这些书记录了时间的飘逝。而且,由于它们让我们想起阅读、再阅读的种种场景,它们也反映了近几十年是怎样走过来的。
书籍记载了我们生活的故事。由于它们堆积在我们的书架上(窗台上、沙发下面、冰箱顶上),这些书也成为我们生活的许多章节。难道不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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