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向国学热的时候,有一种说法“南金北季”,称这二位是当代国学的领军人物(国学大师),“南金”是指金性尧,“北季”是指季羡林。人们很喜欢这样的归纳,这种极端化的概括很容易流传,也很容易被接受,譬如过去的“南张北齐”(南张大千,北齐白石),“南张北梅”(南张爱玲,北梅娘),即便是有质疑者,也挡不住年代久远了的以非为是,这种口口相传的东西本身不具备学术价值,真伪与否恰当与否,都不算个事。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也不该太离谱,“南金北季”就离谱,且不说什么资格够国学大师,但就二位的知名度而言,就不该相差那么大,相提并论的前提,人物大致是要平起平坐的,金性尧在这方面输给季羡林很远。
我自己还有一个理由来说明“南金北季”的不成立,以我现在的条件我不可能结识什么国学大师,但是我跟金性尧先生通过信,金先生送过我他的著作,我在文章里很多次提到过金先生(全是离国学十万八千里的事),就这么点关联,如果那时我知道先生是大师的话,这点交往都不可能发生。
在知道金性尧先生之前我先是知道“文载道”的,后来才知道这是金老的笔名。20年前我使劲地搜求沦陷时期上海北京两地所出文学刊物,也不是有多么明确的目标,只要是刊物里的作者有周作人、林语堂、郑逸梅、纪果庵、俞平伯、谢兴尧、谢刚主(国祯)、沈启无、苏青、张爱玲、柳雨生、徐一士、瞿蜕之、周越然这些人,那么这个刊物我就一定要买而且一定要争取配齐它,上面这些人里还要加上“文载道”,他是当时写得很多的作家,文载道写的文史掌故我爱读,尤其是他写搜集古旧书的文章,简直令我着迷,在着迷的状态下我冒冒失失地给金老去了一封信,冒冒失失地向金老讨他的旧著,金老竟回了信,说了感谢的话——“还有人记得他这样的‘过时货’。”还说旧作历经劫难,早已“片甲不留”了。20年来,我几乎收集齐全了金性尧那个时期重要文章的初发刊,三本单行本也淘到两本,承载着金性尧最光荣战斗经历的《鲁迅风》杂志,我也搜求到了大部分,真有点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我本无心做“金迷”,却每每比别人更多感觉,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这些半个多世纪前的旧货,就是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又在孔夫子旧书网买到一册40年代上海沦陷时出的一本杂志,这里面有金性尧写的长文《新文艺书话》,谁也没注意。《金性尧先生纪念文集》真是漏收了我的一篇《搜求金性尧旧作的乐趣》,假如有一天谁要编金性尧文集的话,我不会那么大方地借给他,你们在搜集旧材料上太不肯下功夫了。
抗战胜利后,金性尧再没使用过“文载道”这个特别有意义的笔名,他写作得很少了,而且笔名也换了好几个,这种随写随换的笔名的性质更像化名。《金性尧先生纪念文集》中的“金性尧年表”对这几年只记了“在上海闲居,有时为《论语》,《旅行杂志》等杂志写文章,后为启明书局编《尺牍大全》等”。金性尧家境殷实,使得他能安度困境。此时的金性尧才刚过30岁,正是好年华,却碰上了坎,蹉跎复蹉跎。又过了30多年,他才被读者重新认识,而这一拨读者是从《唐诗三百首新注》《宋诗三百首》《明诗三百首》知道金性尧的,再近一点的读者是十几年前从《伸脚录》知道他的。读书非常之多的扬之水先生说了她是怎么认识金性尧的,扬之水的路径跟我走的几乎一样——“与先生的相识大约在上世纪80年代末。印象中是读了《古今》,很喜欢其中署名‘文载道’的文史随笔,但近几十年的出版物中似乎再见不到这个名字,因猜测这位作者很可能早已不在了。不记得是哪一位长者说:‘文载道还健在啊,就是金性尧。’于是便认识了,且通讯往来近二十年。”扬之水编《读书》,发过金性尧的《堕甑录》,此文是金回忆他曾积攒过的一百六七十种完整的珍稀旧期刊,感叹它们的散失。很有意思的是金性尧40年代写过《期刊过眼录》,登在《古今》上,当时写的是得,半个世纪后写失。再联想到金发在《读书》上的《饮冰室藏书目录》,简直就是《古今》上的《记饮冰室藏书目》的新瓶旧酒,我真是可以这么猜想,是扬之水鼓动金性尧把旧东西改巴改巴重见天日的,遇到这么有心的编辑,不是人人有份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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