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象征性地提到兽性狼性对人类文明的危害,并且指出民主和法治是惟一能够释放又控制狼性“热核反应”的现代反应堆。但是这些都是一笔带过,在具体论述中很少对狼性进行反思,而是充满了简单的歌颂。在他眼里,焚书坑儒的秦始皇具有“开拓猛进的狼性性格”、“敢作敢为,大气磅礴,首创了一个强悍向上的崭新时代”。书中也提到秦始皇是一个狼性暴君,可是立即又转向另一个结论:“如果没有秦国君民狼性格的因素,中国历史决不会出现以后汉唐的辉煌上升时期。”可以看出,这段对话号称要“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但对历史的了解只是教科书叙事的重新改装。作者的语言有着大字报的影子,比如称“明代后几代皇帝都不是草原狼,而是典型的黄鼠狼,内战内行,外战外行,鼠性十足,耗子扛枪窝里横”;思维则有着红卫兵小报的痕迹,尽管试图独立思考却无法摆脱既有知识结构的束缚。
《狼图腾》的出现以及流行,再度证明了一句反复被提起的话:我们是喝狼奶长大的!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需要喝更多的狼奶,还是把它挤出来?
犬图腾。《狼图腾》里提到了“犬图腾”,但把它等同于“狼图腾”,作者特别指出这个“犬”专指像藏獒那样的野狗而非家犬。《藏獒》用“藏獒精神”来纠正“狼性”,作者却特别强调了藏獒和人的亲密关系。《狼图腾》提到:“牧民虽然很爱狗,但是在草原人的心目中,狗与狼地位极其悬殊,狗是草原人的战友,而狼则是草原人的神灵。”《藏獒》却这样写道:“牧人们形容一个坏蛋,就说他坏得像恶狼,形容一个好人,就说他好得像藏獒。”与其说牧人的态度出现分歧,不如说两个作家对牧人的叙述和想像截然相反。在《藏獒》的序言里,作者提到“父亲”在一本《公民道德准则》的小册子上,郑重其事地批注了几个字:藏獒的标准。这个隐喻暗示“公民”等同于“藏獒”,他们遵循着共同的伦理标准。
那么,藏獒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呢?小说提到“它们是品德高尚的畜生,是人和一切动物无可挑剔的楷模”。“无可挑剔”这个词再次说明幽暗意识的匮乏,我们总是设计一个完美的目标,并且天真地相信只要通过努力就能抵达这个光明的终点。在小说中藏獒的主要品德就是“忠诚”,大黑獒那日在服从神圣主人的威逼和服从性与爱的驱使之间无路可走,只能选择第三条道路:撞墙自杀。这让人想起一些封建时代的秀才,他们既不想背叛皇帝又不愿背叛自己,最终也是以自杀而告终。说到底,这不是“公民道德准则”,而是“臣民道德准则”。小说里还反复出现咒语般的“玛哈噶喇奔森保”,它是藏獒对自己被人类驯化的集体记忆,“是所有灵性的藏獒不期而遇的软化剂,一听到它,它们桀骜不驯的性情就再也狂野不起来了”。这种咒语与对孙悟空的紧箍咒类似,在抑制兽性的同时又把它们规训为听话的机器。
羊图腾。《羊的门》的标题出自《圣经·新约全书》:“主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我就是羊的门。……我就是门。凡从我进来的,必然得救,并且出入得草吃。盗贼来,无非要偷盗、杀害、毁坏。我来了,是要叫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不过,这本书的核心并不是基督教信仰,而是典型的“中国式智慧”。呼家堡仿佛一个微缩版的中国,当家人呼天成虽然级别比七品芝麻官还低,却编织了一张庞大网络,从而得以历经种种风暴而不倒。在《狼图腾》里,羊几乎是一个贬义词,象征着“软弱可欺的良民顺民”,《羊的门》却展现了羊高超的生存技巧。
我们通常把羊当作温顺的象征,可是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里却写下了这种排比句:“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对“很”的解读有很多种,有的把它视为“狠”,有的把它理解为“乖戾、不听从”。羊的生存技巧正表现在这种两重性上,一方面温顺可爱,另一方面又性格乖戾,争斗时丝毫不肯退让。羊性与人性的融合便是“佯”,诸如阳奉阴违、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类,装疯卖傻的“佯狂者”数不胜数,“狂出真性情者”屈指可数。《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便是属于这一类的“形象大使”,在病中属于被屠杀的羔羊,病好之后立即加入现行秩序的行列。
作家和读者们发起了一场图腾之争,有的网友甚至拟出《羊图腾》提纲以示反对《狼图腾》。在我看来,正如猪、驴、马、羊在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各司其职,龙、狼、犬、羊四种图腾也同时存在于我们的文化血脉之中。我们越来越倾向于把图腾当作吉祥物,不去通过它们反思自己的症结,而是通过歌颂动物变相表扬自己。龙、狼、犬、羊的多重面相分别被简化为神性、血性、忠诚、温顺,邪恶、暴虐、驯化、乖戾的另一面完全被遗忘。从表面上看,《狼图腾》似乎在反思农耕文明的“羊病”,实际上只是在为“狼性”唱一首高亢然而空洞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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