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 文/张天翼 托娃今天做开颅手术。
凌晨5点,闹钟震动,朱秀英醒来,这是她脑中浮现的第一句话。
她掀被下床,小夜灯的一点微光,照在小床里六个月的孙女脸上。朱秀英一厘米一厘米开门,蹑足去厨房,从消毒机里取出奶瓶,拿下奶粉桶,用量勺量奶粉,冲进温水,眯眼看刻度,把奶瓶拧好,反复上下颠倒,让粉末融化。
一切动作,都静音处理,不能吵醒另一屋的儿子儿媳。
托娃现在肯定还在病房睡着,手术是上午九点。朱秀英手撑着冰凉的台子,仰头轻轻叹口气。那孩子身边,爸妈应该都在吧?她爸妈这一宿,估计眼也不得合。要是我儿子脑瓜明天要让人开瓢,凿个眼眼,不晓得我前一宿要咋个过哟。
她想在脑中想象托娃的样子,想不出来,她只在群里见过一张她发的剃了光头的背影。
那微信群叫“便携避难所之毛子分所”,在群里,朱秀英不是朱秀英,是“托尔斯泰山在隔壁”。
她是两年前进群的。当时刚给儿子操办完婚礼。终于清闲了,她第一件事就是上新华书店买书去。第一套买了《安娜·卡列尼娜》。她年轻时,在影院看的印象最深的电影,就是费雯丽演的安娜·卡列尼娜。
三个星期后她看完书,激动地上网乱搜,想跟人聊安娜,聊卡列宁为什么爱扳手指、沃伦斯基为什么忽然牙疼。
一个网站上,她找到很多篇评论,某一篇将近万字的书评刚好讲到她留意的细节:耳朵、手指、牙。作者叫“没十斤公爵”。她读到半夜一点,用手写输入法,在评论区一笔一画地写了几百字。
第二天她发现,没十斤公爵回复了她。两人一来一回,聊了二十来层楼。没十斤公爵说,我建了个苏俄文学阅读群,群里有蒲宁粉,有肖洛霍夫粉,当然,最多的是大托粉和陀粉,气氛还蛮好的,你要不要进群?我拉你。
朱秀英说,那太好了,谢谢你。
加了没十斤微信后,很快,聊天列表里冒出一个新框框,“没十斤公爵邀请你加入了群聊”。顶头标题是“便携避难所之毛子分所”,后面跟一个括号:(37)。
没十斤说:欢迎新群友入群,请换一个与苏俄文学有关的昵称。
朱秀英紧张得要命,对她来说,手机里的人群跟真实人群一样,要认真社交。她先看了看别人的昵称:噗宁,果戈外,奥捏紧,七喝妇,刺猬塔耶娃,是阿不是列夫,Dr.日蛙鸽,战僧与复活,天气好钱没有,静静的顿号,不会告别托娃,大师姐和玛格丽特酒……
——有些名字,她后来才明白意思,比如群名“便携避难所”,是个典故,来源于一个英国作家毛姆说过的话:“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
——那位“是阿不是列夫”,意思说他喜欢的是小托,阿·托尔斯泰,不是大托,列夫·托尔斯泰。
——还有那位“天气好钱没有”,朱秀英进群一个多月之后,看到那人发了一个蓝T恤照片,胸口印着一句话“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群主没十斤立即说:本群不可以打广告。那位说:不是广告,是我自己找淘宝店印了一件。底下好几人说:求链接,我也去印一件,穿着上班,恶心老板……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朱秀英赶紧搜一搜,才知道这是契诃夫给朋友的信中的一句。
她带着绸边扇子,上公园,跟舞团姐妹在湖边集合,一边练一边想,跳错了好几步。不远处石板路上,一个老头在地上用大毛笔写字,旁边支着手机大声放歌,“我是隔壁的泰山,抓住爱情的藤蔓”,一直放这一首。休息时,她从小布包里拿出手机,把自己群昵称改成了“托尔斯泰山在隔壁”。
她对这个昵称非常满意,想,这应该是个很像年轻人的昵称了吧。
从此,“毛子分所”成了她最常点开的群。
她有三个微信群。家庭群“幸福满满刘家大院”,一般只有三种消息:她大嫂每天早晨发一个花红柳绿还会转圈的“早上好”,每天不重样;二小叔子每天转老中医、航母威武、教育专家视频;三侄女偶尔发购物链接,家人们帮我砍一刀,舞蹈团的群叫“舞动人生 夕阳醉美”,汪大姐每天发她三岁孙子孙女的照片,一对龙凤胎,赵大姐每天发她老伴的书法作品,“雄关漫道真如铁”,偶尔舞蹈老师会发几个广场舞比赛视频。
都不是朱秀英爱看的。她爱看“毛子分所”里的聊天,
群主没十斤喜欢写书评,写同一套小说不同译者的译文对比分析,有时分享几个电商的购书优惠券,或是中图网上捡漏、花很少钱能买大部头的消息。朱秀英觉得他像个技术员。
有一次他发了个链接:快!《契诃夫小说全集》三折,还剩不到十套了。朱秀英就点进去,跟着抢了一套。
噗宁的爱好是吃俄餐,偶尔发图,是他到外地旅游时考察当地俄式餐馆的照片,还会配一段非常认真的点评:“坐标合肥。这家的罐焖牛肉是我吃过最好的,我又要了一份打包回家明天吃。鲱鱼沙拉不要点,我替你们踩过雷了。明斯克羊排一般,烤得太老。”
他的图里不出现人,桌上餐具都是两套。
朱秀英想,这么能吃,一定是个年轻小伙,跟自己女朋友出去玩、下馆子……现在的年轻人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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