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琦《中国画品评史绎》丨从“文变今情”到“贵有古意”:品评南宋画坛与赵孟頫的复古观念

  “宋人画人物,不及唐人远甚。予刻意学唐人,殆欲尽去宋人笔墨。”赵孟頫的这一态度,从他的《红衣罗汉图》和《秋郊饮马图》中可以得到验证。《溪凫图》中的水纹,原先是陈琳用细笔画成,赵孟頫用较粗的线条改了一遍。这一改,充分交代了赵孟頫“古意”在线条上的所指。如果抽去赵孟頫改画的水纹,可以看到陈琳原先画的水纹线条虽细,但并不纤弱,且就水波纹的写实性而言,或在赵孟頫改画之上。但就总体而言,水纹的线条与坡岸、枝叶及水禽的线条相比,略有不统一,显得纤细而表现力不足。赵孟頫改画后,整体画面就显得极为统一,且因加重了水纹,水禽反而更加凸显出来了,这是仅就画面效果而言。其实,赵孟頫之所以要动手改动学生的作品,根本的原因是希望通过他的示范,能让学生感知到:线条除了状物之外,还有自身独立的意蕴所在。换言之,对“古意”的理解,首先是要看到线条在画面中的主导地位;其次是线条与物形之间的状貌关系,亦即“形似”的要求;第三是线条在一幅作品中的独立意蕴表现。所以赵孟頫的“古意”在技法层面上巩固了绘画的表现力。因为,线弱化,必然以色来补。无论是水墨的渲染,还是五彩的渲染,其实都在物之貌,而非形。强调线,也就是强调形,形的表现可以忠实物貌,也可以适当改变,而这适当的改变,便是画家情意的注入。此外,线的质地更可以体现物之性,而对物性的认识,则是一个画家综合修养的体现,也只有对物性有了认识,才可以实现传神写意。从这一意义说,赵孟頫对线的强调,是对绘画渐趋下滑的表现力的一种挽救。

  作为堪与米芾、苏轼比肩的一代书法大家,赵孟頫深知长久以来书法线条对绘画的提领作用,因为唯有书法性的线条才能赋形之外,兼具独立传神写意价值。因此,开出了更为具体的拯救绘画线条的千古良方:“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这最明确、直白地宣示了:绘画线条的书写性要求。而这宣言又是书写在他的《秀石疏林图》后。因此,这一宣言并不是单纯的文词表述,更是连带如何使用书法中丰富灵动的线条的示范。

  当然,赵孟頫的示范,并不限于此,无论在青绿山水、水墨山水、竹石枯木,还是人马都可以看到他根据物性、画意所选用的各种书写性线条。

  赵孟頫的书画本来同,不仅是把书法拉进绘画,更是给定了其后书画品评的一个新标准:这就是线条的书写性。

  绘画线条书写性的提出,使写其意有了落脚处。

  古意是“写其意”中的更高要求。“古”作为“意”的限定,是指一种历史性。而所谓历史性就是经过长时间的陶筛后积淀下来的,亦即经过时间检验的。人的最大盲目在于短视——这里“短”,指的就是时间的长短。眼下的,当前的,即刻的,都是短。文化是人之为人的一整套规范的集合,在时间不可逆的进程中,既需有随时而变的活力,亦需有道性如常的定力。文化变化的动力往往来自造物技术的发展,而造物技术的发展又往往是人的欲望为源动力。因此,造物技术的发展在提供人们更为便利的生活条件时,也激发起了人的欲望。因此,随时而变,其实就是应对这种被激发的欲望,这也就是“今情”,欲望总是以情的形式呈现出来。宋代的“今情”或许可以是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为典型的场景,以词、白瓷、茶、酒……雅致精致中极尽奢侈繁华,亦即绘画在很大程度上乃是为“侈心”所推动,亦是为“侈心”所服务。在画面的表现上就更多地迎合视觉的官能愉悦。

  视觉的愉悦是最重要的官能愉悦之一,也是绘画技法发展的源动力。以形貌形,以色貌色,高度视觉还原,是视觉本能,也是视觉引发的基础欲望,所谓栩栩如生。因此,视觉的官能愉悦,在绘画中有两种命运,一种是被利用,当绘画旨在宣传某种观念时,利用人们对视觉的官能愉悦的追求,可以使画面成为吸引关注的焦点,比如20世纪的香烟牌子、月份牌,比如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另一种就是被规范。如老子所谓五色令人盲,因此,佛家要“不住色相”以视觉形色还原为尚,在绘画中则往往以“俗”来标注其基础性、基层性,对此人们用“以色貌色,谨毛失貌”来规范。当画面形象不承担观念传播时,亦即从绘画性的层次上来看,对还原的规范,实质上就是对官能欲望的规范。如果说文化就是对官能欲望的规范,那么,绘画就是对视觉官能欲望的规范。通过这种规范避免因沉湎、堕入官能欲望而损伤人性。衣冠礼制中衣冠的基层功能便是规范由视觉传导的官能性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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