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如何来解决这一难题,才是真正的难题。因为这难题的困难程度远超出绘画写实技法之上。
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解决的是观念的问题:即祖先对子孙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希望留给子孙的是什么?子孙当从祖先那里继承什么?而这才是作为画像的首要议题。毫无疑问,一个人的容貌是父母给的,是天生的,亦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一个人是否受人尊重,则是由他的行为决定,这是人为的,是人的意志体现的。因此,行为比容貌更代表一个人。当我们把时间的尺度,从一个人的生死,拉长到一个家族的兴衰时,那么,孰重孰轻就高下立判了。于是,问题就变成了如何用图像来表现一个人的行为。
这显然是比画得逼真写实更难的事。东汉王充甚至说过更极端的话:
人好观图者,图上所画,古之列人也。见列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置之空壁,形容具存,人不激劝者,不见言行也。古贤之遗文,竹帛之所载粲然,岂徒墙壁之画哉?
因此,以程式化为基础,只是约略地体现人物的形貌特征,无疑是一种有效可行的方式。
程式化,其重要的是:表现人的基本形貌,忽略大部细节,这就是把我们通常用来判断一个人容貌漂亮与否的细节,做弱化处理,降低对容貌本身的期待值——亦即降低对表像的期待,提升对言行的关注度。因此,理智而高妙的做法是:太漂亮的画得一般些,有瑕疵的顺势忽略或减轻些,这种中庸的手法或观念的实施,就是我们今天翻阅历史与故物时所看到的:不太写实,大致相类。而在这背后,不仅体现了“死者为大”,对先人的宽容与对生命的敬畏,同时,也体现了直系于人本的平等观念。祖先给予我们最根本的是“由所而来”的生命,在这层面的平等,是最为紧要的、基础的,剔除了血缘的贵贱之后践行的人人平等。而这种初始的平等乃是生命平等观的实践,同时,也把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落实到后天的言行之中。
缘此之故,即便不是供奉在祠堂里,而是作为家藏,也是如此,程式化的形象,可以最大限度减弱官能欲望在观看中引发的功利评价,而将对先人的缅怀,导向言行等后天功德。
人生一世,能恒久传留的是言行,而不是皮囊。
皮囊是父母给的,我们不能责难父母,所以,只能感恩。
皮囊是天生的,我们无法选择,所以,天性平等。
皮囊是临时的,我们无法使其不朽,所以,言行才是生命的本质。
因此,轻容貌,重言行,背后是一种人本精神,平等精神,中国文化的精神。
轻容貌,可借助于程式;重言行,则依赖于传神。
以形写神之神,与人的后天修为相关,亦是你之为你的根本。因此,画像要真正画出某个具体的人,则要由形象传递出神气。
形以神为主,服从于神。故顾恺之可以在裴楷颊上凭空添加“三毛”,这无中生有之笔,要写的便是裴楷之神气。换言之,适度的增减是被许可的;适度的夸张变形,也是被许可的,但这夸张、变形、增减需符合一个原则:这便是能表现其神。
要表现对象人物的神,就要首先了解表现对象这个人。通常的肖像画,往往是让这个人坐着当模特儿,且还不能动。如此,形象是逼真了,可精神却不见了。因此中国画写像则推崇默识,如宋人陈造《江湖长翁集·论写神》云:
使人伟衣冠,肃瞻眂,巍坐屏息,仰而视,俯而起草,毫发不差,若镜中写影,未必不木偶也。
西洋式的写生肖像画法,在一千多年前的宋代,就已经被讥笑了。因着近世对西方造像技术的引入,而陡然成为先进科学,实在是不肖子孙之为。
陈造认为正确方法应当是:
著眼于颠沛造次,应对进退,颦頞适悦,舒急倨敬之顷,熟想而默识,一得佳思,亟运笔墨,兔起鹘落,则气王而神完矣。
看,仔细看,全面看,看熟看透,默记于心,让对象人物在心中丰富起来,活动起来,一笑一颦,喜怒哀乐,烂熟于心。然后,遇到佳想妙思,落笔酣畅,则人物的气神可以生动于纸帛上。
而宋人陈郁则认为,倘若仅仅是面对面的描摹容貌,有时不仅是徒劳的,甚至是无益的。
写照非画物比。盖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写之人尤其难也……盖写其形,必传其神;传其神,必写其心;否则君子小人,貌同心异,贵贱忠恶,奚自而别,形虽似何益?
“何益?”这一问的背后,实际上说的是:仅仅满足了视觉还原的官能愉悦,激发的是官能性的欲望。而这种激发对观者并无益处。亦即低级的官能快感,于世并无益处,有时甚至还会产生负面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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