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一部小说的发生学——谈孙甘露长篇《千里江山图》|《收获》长篇小说2022夏卷

  所以,孙甘露的时态是太虚,语词关系细若游丝,所有主人公,也逐渐从“嗜梦者演变成了梦中人”(《请女人猜谜》),他们在“草席似水,瓦罐如冰”的故事里,用令人遐想的语调,“给人惊讶不已的愉悦之感”。这些翩翩少年,这些渔色英雄,他们“顺流而下”(《我是少年酒坛子》),成为二十世纪当代小说中的最魅一族。他们背对读者,我们也满足于只看到他们的背面。总之,梦境是孙甘露小说的主要场景,背面,是人物的主要姿态。

  然后,世纪转换,这个男人转过身来。

  这个男人,不仅有真名实姓,有确凿身世,有组织关系,有兄弟女友,还有了一个世纪的履历。这个男人,干的每一件事情都及物,都掷地有声,都进入历史。

  他叫陈千里。千里江山图的千里。

江山
  千里江山图,是著名宋画,是陈千里的接头密码,是中共地下组织上海行动小组的任务代号,也是这部小说的麦格芬(MacGuffin)。

  麦格芬是悬谍大师希区柯克的主要语法。在希区柯克几乎所有的电影中,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麦格芬。从他早期的《房东》《指环》《敲诈》,一路经过《美人计》《迷魂记》《惊魂记》,到后期的《艳贼》《奇案》,希区柯克都使用麦格芬来牵引观众注意力,比如《美人计》中的纳粹铀沙,《西北偏北》里的微缩胶卷,这些装置构成影片的叙事动力,推动主人公一路向前,而观众跟着加里·格兰特一路前行,经历阴谋和爱情,生死和背叛,搞到最后也就没人在意铀沙或胶卷本身,大家都更乐意看加里·格兰特跨山跨海,一边陷入与英格丽·褒曼或爱娃·玛丽·森特的缠绵。

  《千里江山图》中的这个“千里江山图”,在功能关系上,也是被这样设置的。小说开头,不同战线上的十一个地下党员,每个人携带几张骨牌,从上海的四面八方出发,进入菜市场附近的一个秘密会议点,等待携带骰子的人给他们布置任务,也就是“千里江山图计划”。十条线索,包括特务和暗藏的叛徒,齐头并进,漂亮得不得了。然后,这个在小说第一节就被特务打断的千里计划,成为叙事麦格芬,一直到小说最后,整个计划都语焉不详。我们看到的是,在内外特务的强力监视下,陈千里率领行动小组,矢志不渝地再次进入计划。和希区柯克不同的是,《千里》中只有江山,没有罗曼司。

  本来,革命题材不构成孙甘露的写作履历,但把这个故事写成一幅江山美人图,对于孙老师,轻而易举的事情。奇妙的是,孙甘露立地成佛般扔下了所有过往装备,所有过往的情和爱,他的新男主用截然不同的速度行走江山,逆流而上。这是孙甘露小说史里的新人,忧郁的先锋派小说诗人突然变成了动词的巨人。

动词
  第一次在孙甘露的小说中读到这么多动词。

  他之前的小说速度非常慢,行动少,动词少。这一次,他把一辈子要用的动词都用上了,而且高速。整个文本,短句短段落短平快,平均十个字一个动词,人物出场,都言简意赅直接动作,比如,“老卫站在上街沿,手里拿着个烟盒,似乎正准备拆开。只见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注视前方,好像忽然看到了什么。”无论是我方还是敌特,除了受伤,几乎都没有在小说里休息过。光是“快”这个词,就出现了87次。“撤”,54次。

  在孙甘露的写作史上,这样的书写本身,几乎称得上“简陋”,但这种写法,却是文学史上的谜之时刻。或者说,动词高速运转的时刻,都是文学史拐弯时刻。鲁滨逊来到荒岛,用连轴转的系列动作为自己建立了新的生活秩序:

  第二天我去了我那所谓的乡村住房,砍下一些小枝条,我发现它们正合乎我想要达到的目标。于是下一次我来的时候准备了一把短柄小斧去砍下大量枝条,我马上就发现,这种枝条这里多的是。我竖起它们在我的环形篱笆里晾晒,等晒干到适合使用时,我便将它们带回,放到山洞里,等下一个季节到来时,我就坐在山洞里使自己尽可能多地编一些篮子,来装土或是搁一些临时需要放的东西。虽然我编得并不漂亮,但却是十分适用的。这之后,我就注意到不让家里没有篮子,旧的用坏了,我又编新的,特别是我还编了一种又结实又深的大筐篮,准备等我收到大量谷物时来放粮食,再不用袋子装了。(笛福·《鲁滨逊漂流记》)

  《嘉莉妹妹》中,第一代外来妹和白相人登场时刻,也是动词飞转:

  他上百货大楼时,总喜欢靠在柜台上和女店员像老熟人一样聊聊,问些套近乎的问题。如果是在人少的场合,譬如在火车上或者候车室,他追人的速度要放慢一些。如果他发现一个看来可以下手的对象,他就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打招呼问好,带路去客厅车厢,帮助拎手提箱。如果拎不成箱子,那就在她旁边找个位子坐下来,满心希望在到达目的地以前可以向她献献殷勤:拿枕头啦,送书啦,摆脚凳啦,放遮帘啦。他能做的主要就是这一些。如果她到了目的地,他却没有下车帮她照看行李,那是因为照他估计他的追求显然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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