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国界病人》（师永刚）

  作者赴排名美国第一的癌症医院——“MD安德森癌症中心”治疗罕见癌症的八年间，所写下的治疗手记。在长达三千天的治疗过程中，作者辗转中美两国的顶尖医院，经历数十位医生的治疗，终获“重生”。读者不仅可以看到对中美癌症治疗体系的深入观察和剖析，也会被作者充满智慧和乐观精神的病中感悟所打动。



无国界病人——我在美国MD安德森医院治疗癌症的3000天
师永刚

唯一的药物米坦托
（农药DDT）在哪里？
  医院可能是人间最大的世相。

  我在协和的走道里来回徘徊，这里更像是一个市集，而不是一个医院。密集的人群与体味，从早晨八点轰然而来，到了下午五点，又像潮水般而去。医生看你的时候几乎不用抬头，他们没有时间。病人进入诊室，身边围着医生与他的实习生们，然后还有几位显然不愿意排队的病人，一起旁听。

  这显然更像是一个会议。而不是一次让你安宁的就诊。

  我们坐在李汉忠主任诊室的外面等待他的呼叫。也许是天生敏感的缘故，我对即将到来的见诊有种不祥的预感。

  肾上腺皮质癌。英文名“Adrenal cortical carcinoma”，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肿瘤，年发病率为百万分之一。也就是说，一百万人里面可能只有一个人患有这种肿瘤。

  更多的专业术语都显示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癌症。在美国一年大约确诊的只有200人。而在中国最多，差不多1000人左右。成人肾上腺皮质癌是侵袭性肿瘤，五年内存活极低。不幸的是，60％至70％的患者在诊断时患有Ⅲ期或Ⅳ期疾病。翻译过来就是，肾上腺皮质癌患者，很少能活过五年。大部分人在发病后的第一年，就去世了。

  我这个从来没有在赌场上赢过的家伙，竟然中了这么一个只有一百万人中才会有的一个“大奖”。

  2013年3月，我按照预约作了增强CT，我的心里在盘算着各种各样的结局。这一段时间，我自我感觉还不错，胖了，脸上泛光。但这并不意味着CT的结果会是我想要的那种。我在心里反复推演，但一切毫无头绪，等待宣布CT检查结果，其实更像是在等待审判。这种等待之前的焦虑令人陷入漫长的不安中。我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双手下意识地放在两个腿部，身体笔直，这个坐姿是我从军时的标准形象，我以为忘记了，但现在却突然出现了。这只能证明这是一件令人不安与痛苦的事情。妻子显然对于那个以前有点大大咧咧的我，突然出现这样的局促，有点不适应，轻轻把我的手打了下去。但当她的眼睛看向其他地方的时候，我发现手又放到腿上了。

  就像我无法移除不安、紧张、痛苦以及难过。这是病带给的我的形态与姿势。

  董医生出现在门口，向我挥挥手。李汉忠的诊室里挤满了人。这中间有几个是他的穿着白大褂的学生，他们虔诚地看着李。我把一大摞CT片子递给了李主任。黑白的片子在灯箱里显出惨白色的光。他沉吟半天，挥了挥手中的片子，说：“你的原发灶切得很干净，手术很成功。原发灶没有任何复发。”学生们几乎要鼓掌的样子。我也很激动，但李接着说的话，立即把我推下了深渊：“你的双侧肺、腰椎L4与左腰大肌、肝部分别有发散性转移。”

  我有些呆在了原地。这意味着癌细胞转移到了我的全身，它们散布到了我的肺部、肝部和脊柱以及左腰大肌四个地方。癌细胞转移表明可能我已失去手术的可能。除了原发灶外，几乎如同教科书上所列，精准地转移到了肾上腺皮质癌术后最易转移的这几个位置。

  对于李主任来说，他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个原发灶手术处，确实没有复发。

  我脑子有些懵，下意识地问李主任：“我下一步怎么办？”

  李主任说：“肾上腺皮质癌目前只有一种药物被批准，这种药叫做米托坦，不过国内没有进口这种药，神经毒性较大，在不同的病人身上的效果也不一致。目前当务之急，你先试试化疗吧。”

  米托坦在之前我就听说过，并在网络上查询过这种药。不过那时候我并没有觉得自己会用到它，就没有过多上心。但现在突如其来的诊断结果以及治疗方向，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李有些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安排董医生带我去找肿瘤内科的大夫，准备化疗。

  这一天是2013年3月21日。手术后一百二十天。


  董医生带我去国际部找正在那里值班的M副教授。

  协和国际部相比刚才拥挤闹哄的门诊，简直如同世外桃源。宽敞干净，明亮。M医生把我的片子与CT报告，反复查看了数遍。然后告知我：“肾上腺皮质癌很罕见，预后不是很好，唯一证明有效的方法就是手术。你现在已做过手术。不过咱们这儿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我记得有一个化疗的方案，去年给一个病人用过。不过我得查一下。”

  M医生很坦然地打开电脑，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找到了关于肾上腺皮质癌的化疗方案。当然，我明白，所有的化疗方案，如果得到批准的时候，它就是一种标准治疗方案。医生只要把它找出来，按这种病的治疗方案中规定的剂量执行即可。M医生把这个方案打印了出来，说目前国内治疗肾上腺皮质癌病人的方案，基本上就这三种化疗药：依托泊苷，阿霉素和顺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