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古物制作“肖像”(图像),并不断加以仿效、复制,这几乎是中国艺术史,特别是宋代以后艺术史中的主线。李零在《铄古铸今》中充分讨论了这一现象。古人对古典价值的认同与研究,主要体现为仿古器物(包括卷轴书画)的制作与应用,其次才是各类著录、题跋和考据。“仿古”是历史体验的一部分,而被模仿的对象则经历了时间的筛选,超越了历史,是纯粹的审美对象。赝品、仿造之物之所以倍受欢迎(或憎恨),也是因为其背后的价值观在起作用。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甚至还会对赝品、作伪的历史生出一份同情。明人翻刻唐宋诗文,作者必然是韩柳、八大家,而不是书商和刻工,同样的,复制古画也要署“唐吴道子笔”或唐寅的名字,张泰阶的《宝绘录》就是这样一部“奇书”。同印刷文化一样,这是一种特殊的图像文化,未必全然是为了牟利。
宋代以后,复古趣味体现得越来越明确。古器物的出土,历代均不乏其事,但真正重视古物、研究古物,其风气还是始于宋代。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四中称:
虞夏而降,制器尚象,著焉后世。繇汉武帝汾睢得宝鼎,因更其年元。而宣帝又于扶风亦得鼎,款识曰:“王命尸臣,官此栒邑别本并作物色。”及后和帝时,窦宪勒燕然还,有南单于者遗宪仲山甫古鼎,有铭,而宪遂上之。凡此数者,咸见诸史记所彰灼者。殆魏晋六朝隋唐,亦数数言获古鼎器。梁刘之遴好古爱奇,在荆州聚古器数十百种,又献古器四种于东宫,皆金错字,然在上者初不大以为事。独国朝来,浸乃珍重。
宋人研究钟鼎古器,其最初关注点是古文奇字,目的是“证经补史”,这是一门具有开拓意义的学问,类似于西方文艺复兴初期的古文本校勘和古文法复兴,或汉代经师的解经“运动”。与秦汉以降的石刻史料相比,钟鼎文字展示了一个更为古老的历史世界。在文献的辅助下,宋代学者可以通过释读铭文而重返三代,并与汉代学者不断展开“对话”。
按照王国维的看法,古器物收藏与研究的热潮,最初是始于“私家”,而宋内府古器物的搜求、考订与著录工作,同样得益于“私家”学者的贡献。历史学家岑仲勉《宣和博古图撰人》,以及台湾学者陈芳妹、北京学者韩巍的论文都保留了王国维的这一基本思路。但是,除了强调“私家”学术,我们还应看到一点:即宋代金石学同时也是“公私并举”——即“应用、研究与鉴赏”并存的学问。
“应用、研究、鉴赏”这一思路得益于王国维。关于金石学“应用”的一面,王国维在《宋代之金石学》中说:
更就应用一方面言之,则宋初郊庙礼器,皆用聂崇义《三礼图》之说。聂图虽本汉人旧图,然三代礼器自汉已失其制。及宋时古器大出,于是陆农师(佃)作《礼象》十五卷,以改旧图之失。其尊爵彝舟皆取公卿家及秘府所藏古彝器,与聂图大异。逮徽宗政和中,圜丘、方泽、太庙、明堂,皆别铸新器,一以古礼器为式。后或铸以赐大臣,讫于近世犹有存者。元明以后,各省文庙礼器皆承用之,然其改革实自宋人始。
至于“研究、鉴赏”的一面,他说:“金石之学,创自宋代……士大夫亦各有相当之素养。赏鉴之趣味与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与求新之念,互相错综。此种精神于当时之代表人物苏轼、沈括、黄庭坚、黄伯思诸人著述中,在在可以遇之。其对古金石之兴味,亦如其对书画之兴味,一面赏鉴的,一面研究的也。”
本书所谈的“应用”主要是指各类“仿古礼器”“明器”和《礼图》《祭器图》;研究是指古物著录和题跋;鉴赏的范围较宽广,除了器物本身,还要包括鉴古、博古题材的人物画和以古物为主题的“博古画”。从应用的角度来讲,宋代至少有三位帝王——仁宗、徽宗和高宗——对复兴礼乐、仿制古礼器均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以研究而论,无论是文字辨识、器物著录,还是史料考证和礼制阐释,宋代学者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以鉴赏为言,则宋人制作的仿古铜器、瓷器开始成为生活中的奢侈品,新的艺术趣味正是从此中萌芽,并彻底改变了古物的意义:从荒坟败冢、枯骨朽棺中得来的物品竟会直接进入书斋密室,供人把玩摩挲,这总归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应用、研究、鉴赏”,这三者孰先孰后,边界何在?恐怕很难一概而论。隐藏在三者之后的种种意念、欲望又会生成各种机缘,让意想不到的事物彼此碰撞,产生“互缘”(情境逻辑)。一般而言,“应用”或“功能”总该放在首位。但是,若没有美感的触发,“应用”的念头也是无从谈起。与此同时,从研究中得来的兴趣恐怕也不容小觑。而且正是这种“兴味”不断勾引起学人“起而行之”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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