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做法笨则笨矣,但我却很看重此类的“笨功夫”。我曾不断告诫身边的弟子,其实跟一般俗见恰恰相反,历史从来都是由傻子创造的!—他们生就有那么一股傻劲,一旦认准了“毕竟东流去”,就实心实意地咬定那个方向,而终究使得“青山遮不住”了。否则,一旦心存侥幸取巧之念,去跟着“九曲黄河”翩跹起舞,就随时有可能朝着历史弯道的某个切线飞出,却唯独很难对准那个太阳升起的方向。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聪明人的最大问题,就在于他们实在是太聪明了,他们哪里还能创造什么历史,而只能被充满偶然的历史所捏造,无论是方的圆的长的扁的!
不存在本质主义意义的大学
时代周报:你在高校任教多年,对中国大学有深入的认识,所以才产生了“大学之忧”?
刘东:当我看到身边的鲁莽同事,既对当代西方教育一知半解、又要对它强行如数照搬时,所油然产生的深深忧虑—那会把原本就不理想的中国大学,弄得更加斯文扫地和乌烟瘴气!坦率地说,这套丛书的总标题,从一开始就是针对《大学之道》的。也就是说,我反对那种“成竹在胸”的唬人架势,就好像那些进行鲁莽改革的人,已经掌握了当代大学的全部精义。而实际上,正如我在第一篇总序中说穿的,“他们根本没有认真考察过别人究竟遭遇到了怎样的当代忧虑,以及究竟是沿着什么样的历史线索,才引发出了今天的这番忧虑,就基于其先入为主的西学崇拜,而张扬起别人已被瓦解的早年理想了,充其量到头来也只能基于这种遥远的理想,捎带着也埋怨一下莫明其妙的西方竟也能今不如昔。”
正因此,我才要专门创办一套丛书,来说明在被吹成“仙境”的西方学府中,人们正如何为自己的高教机构而发愁—正如我在第二篇总序中所列举的,正“忧虑它的过度市场化和企业化、它的文化精神流失;忧虑它的批量生产和形式主义、它的暗中鼓励平庸;忧虑它的集体腐败和拉帮结派、它的风格日渐趋同;忧虑时而出现弄虚作假和剽窃、它被恶俗世风污染;忧虑它像飘蓬一样无根地变异、它丢失了原有传统;忧虑它太贴向财大气粗的金主、它失去了独立地位;忧虑它虚掷纳税人的辛勤血汗、它有违于公平原则……”借助于这套断断续续的丛书,我是想不断地加强这样的提醒:一方面,并不存在本质主义意义的大学,正因此人们才总是对它议论纷纷,而且这些众说纷纭的言论,也全都在从各自的立场上,不断向它赋予和叠加着新意;而另一方面,既然只有在创造性的言说中,大学机构才会被不断地更新意义,那么,也就唯有充满忧患的批判性言说,才有可能激发和开拓它的未来空间。
时代周报:在主持丛书与学术研究之中,你有什么独特的感悟?
刘东:以前在信口闲聊的时候,曾经参照着王国维的治学三境界,也对照着长年来目睹之怪现状,讲过自己所看到的治学三境界。不过,静安先生说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乃属于有所精进的三境界。而我所戏言的三种情况,作为一种不太精确的借用,却在喻指每况愈下的三境界,而分别属于“普度众生”的大乘佛教、“自求解脱”的小乘佛教和“秘不示人”的密宗佛教。—其实,当初信口讲出这番戏言,无非是换了一套说法,来重申向来重视的“三达德”。不过现在回顾起来,基于自己的亲身经验,却要着重再来补充一句:就算不会是更加容易,对于“无量终生”的菩萨心,也绝不会耽误你走向成佛。
时代周报:回顾长达三十年的学术助跑,你如何评价自己的人生?
刘东:本来,我是很想做个诗人或歌者的。即使阴差阳错地拿学术当了志业,每当自己聆听最钟爱的贝多芬的音乐时,却还是抑制不住心头的懊恼:要能像他那样去写作该有多好,那就可以超越语言和时代的边界,传达出永远感动别人的永恒声音,这可以说构成了心中的永久遗憾!当然话说回来,学术事业对于自己,虽然只属于将错就错,却由于长达“三十年”的矫正,而仍然显出了相对的意义;更何况,我们的生命虽属自然现象,可生命的周期却有其社会属性,所以,一位学者相对而言又是最扛老的,因为他最称辉煌的治学岁月,往往可以留到生命的后半段,如果他愿用此前的苦读来慢慢积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还是要回到原初的迷惑:要是连写作都没有劲头了,那么,就不提什么沉重的社会担当了,“以学术为天职”的我们,还靠什么来点燃后半段,以享受生命的辉煌火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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