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之季

    有一天,在巴格达,一个大臣来到哈里发面前,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原谅我这么惊恐失措,刚才在宫殿门口,人群中有个女人撞了我一下。这个黑发女人是死神。看到我,她跟我打了个手势……既然死神来这里找我,陛下,请允许我逃离这里,逃到远方的撒马尔罕。如果赶紧的话,我今晚就能到达那里。”话音刚落,他就纵身上马绝尘而去,飞奔向撒马尔罕。不久,哈里发走出宫殿溜达,他在集市的广场上也遇见了死神。“你为什么要吓唬我那位年轻健康的大臣?”他问道。死神回答:“我没想吓唬他,只是看到他在巴格达,我吃了一惊,冲他打了个手势,因为我今晚在撒马尔罕等他。”
  那个黑发女人就是宿命。就像我在杜拉斯的文字里,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有意无意间瞥见的是命运隐约幽微的神秘印记。某种契合。

    没有谁的日子

  首先是创世纪的黑水,那也是我童年的风景:大海、潮汐、台风、稻田、有点咸的河水,一成不变又望不到尽头的远方。时间很缓慢,梅雨季节很长,绝望像冲破堤坝的海水,每年夏天总有那么几次淹没番薯地、晒谷场、门前的小桥、天井和一楼的地板,所以在接下来的晴朗日子,地板的缝隙里偶尔会冒出白色粉末状的盐花,有时还带着霉斑,给人一种无法摆脱的不真实感。
  之后,我随父母去了山区,我也成了那个跟在哥哥屁股后头成天上树的孩子,捕蝉抓鸟满山跑……然后父亲病了,疾病越拖得久越容易让人看透世事炎凉,比纸薄的是命,也是人情。父亲去世那年,我11岁,童年结束了。葬礼那天,我没有哭,或许是太累,太麻木,或许是我已经知道,有些人,哭不回来。
  母亲一直一个人拉扯我和哥哥两个,现实让她变得能干,要强,也很忙碌。哥哥不爱读书,常惹是生非,总不让她省心,多纳迪厄夫人的疯狂,我想我母亲也一定经历过,还有我看见的,也有我没看见的,脆弱。我从小到大都很优秀,大队长、三条杠、名牌大学、翻译、出书,但母亲并不感到骄傲和安慰,她的眼中只有儿子。
  和杜拉斯一样,母亲占据我童年所有的梦境,有时候绝望铺天盖地,我躲在黑暗里会天真地想,不会再遇到更坏的事情了。了解我的法国朋友说我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因为彻底,反而乐观。既然哭没有用,那就尝试微笑。潮水总会退却,许多情绪都可以摊在沙滩上,慢慢晾干。
    前年夏天,母亲死了,突发心肌梗塞,我在温哥华,改签了当天的机票飞回来也赶不及。失眠开始了,我终于发现,还有更坏的事情……突然,门关上了,我举着手,愣在那里,没有人来开门,以后,永远都是没有谁的日子。
       
    会写作的苍蝇

    2005年,我去了法国导演米歇尔·波尔特在普罗旺斯的山居小屋。2004年,她在那里拍摄了杜拉斯的《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她和杜拉斯是至交,参与过《印度之歌》的拍摄,还是国际杜拉斯学会的第一任会长。听着蝉鸣的夏日午后懒洋洋的,很适合聊天。每天米歇尔都会讲很多故事给我听,自然少不了杜拉斯讲给她听、之后写进《写作》的那只苍蝇的故事。米歇尔说她当时笑疯了,虽然一直都没弄明白苍蝇的寓意:在寂静中,杜拉斯突然看到和听到,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贴着墙,一只普通的苍蝇在作垂死挣扎。女作家走过去看着苍蝇死去,之后还把苍蝇死去的地方指给米歇尔·波尔特看,告诉她说有只苍蝇三点二十分在那里死去。“在世界某处,人们在写书。所有人都在写。我相信这一点。我确信是这样。/……/我们也可以不写,忘记一只苍蝇,只是看着它。看着它如何用一种可怕的方式在陌生、空无一物的天空中挣扎。就这样。”
    女作家在这只苍蝇身上看到了孤独的死亡,因为她的在场显得越发残酷。
    还有“它持续的时间,它的缓慢,它难以忍受的恐惧,它的真实。”
    每个人的真实。
    有时,我会想,我就是一只,会写作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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