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2014 杜拉斯六张面孔

    1.情人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1984年,70岁的玛格丽特·杜拉斯写下了这个著名的开头。《情人》,这本小说成为了小说史上的奇迹:首先是获得了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然后被译成了文学可能被译成的所有语言,在各个国家不断地售空,几年后被拍成了电影,再度走红,并且反过来又一次刺激了小说销量。出版《情人》的午夜出版社一个不准确的数据统计是,截至90年代,《情人》全球卖出了3000万册——法语文学从未有过畅销至此的作品。玛格丽特·杜拉斯走在巴黎的大街上,几乎人人都要向她喊出这个开头——不,不只是巴黎,是全球,全球的入门级文学爱好者转眼间都学会了背诵这个段落。

    “现在好了,所有人都跑来‘提醒’你:你已经老了,”玛格丽特·杜拉斯登上贝尔纳·毕沃主持的电视文学节目《猛浪谭》说。这些突然涌现的粉丝令她想起她家餐厅墙上挂的一幅小画:一块浮冰,上面挤了一大群企鹅。名气是浮冰,对于一个已持续写作了接近40年的女人来说,这点她当然能有清醒的认识。相比之下她更喜欢那些实际的好处:比如令她成为百万富翁的巨额版税。她笑眯眯地说,“我投资了房地产,还新买了一辆标致405。”

    贝尔纳·毕沃和他的《猛浪谭》在当时万人空巷(也只有八十年代的法国会有这等气候),这档文学脱口秀节目只邀请最震撼人心的人物单独登场:杜拉斯之前,是尤瑟纳尔和索尔仁尼琴。1984年9月28日晚上,电视画面里70岁的杜拉斯甚至看得出有点紧张。白色卷领套头衫和无袖坎肩过于肥大地罩着她,使她显得非常、非常的小。一副沉甸甸的方框眼镜架在脸上,看起来像个十年没走出过书斋的老气知识分子,后来一直聊到酒精和政治运动她才放松开来。

    是的,她已经老了。“首先要勾勒玛格丽特·杜拉斯变形的面容”,法国杜拉斯研究的资深专家贝尔纳·阿拉泽写道,他认为是知识分子的使命和与世界对抗的方式影响了这张脸,让她从轻盈变得沉重,从一个女人走向一个有意模糊自己性别的老妇。但杜拉斯自己宣称,是命运和酒精让她的面容发生了变化。作为一个传奇式的、某种程度上用情史印证着创作而决非躲在文字背后的作家,杜拉斯对于自己的面孔和身体、以及自身的女性吸引力始终抱着矛盾的判断。

    “她认为自己长相普通,她痛恨自己的矮小(杜拉斯的身高大约1米52),和雅尔洛分手后,她越发怀疑男人们和她在一起只是因为她的名气。”而说到名气,她又自大得不行——“68岁的时候她仍相信自己能引起法国最出色男人的欲望,比如萨缪尔·贝克特(戏剧作家,《等待戈多》作者)。”米歇勒·芒梭,杜拉斯的闺中密友通过她那本《女友杜拉斯》告诉人们。在芒梭看来,杜拉斯这个几乎对一切都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的人,唯独在自己身上犯了错。“她绝非普通,她很美,很漂亮,像一道光,一段音乐。”但当酒精充满她的脸、她的身体时,“她会变得很可怕,像癞蛤蟆一样”。

    和热拉尔·雅尔洛的恋情持续了9年,从杜拉斯的41岁到50岁。这不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恋情,却包含了最深的欲望和痛苦。玛格丽特·杜拉斯从不否认她对于激情的渴望,她本人和她的创作都需要沉迷,一如她在电影《广岛之恋》的剧本中写下的那行台词:“你害了我,这样对我真好。”

    雅尔洛比杜拉斯小9岁,巴黎城中巧舌如簧的记者,花花公子,酒鬼和情人,鲍里斯·维昂和阿拉贡的朋友。其时杜拉斯已与她唯一孩子让·马斯科罗的父亲迪奥尼斯·马斯科罗分手——那段恋情也并不轻松(纠缠其中的远不止他们两个人),但是郑重其事地,而雅尔洛却把杜拉斯的生活带上了一辆欲望号街车。她对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肉体迷恋(据说其中包含了施虐和受虐的成分,甚至不乏暴力与危险),除此之外她从这段感情中继承的唯一遗物就是对酒精的依赖。

    他们分手后不久,雅尔洛在一个旅馆房间中做爱时死亡。杜拉斯写下了两本小说纪念她中年时期这段狂暴的爱情,《琴声如诉》和《坐在走廊里的男人》。后者是她唯一一本情色小说,备受争议。“吞噬我吧,按照你的形象使我变样。以便在你之后,没有人理解强烈的欲望是什么样。”她珍重这段感情或许是因为它才符合她本质上的爱情观:对痛苦的激情;因为如果没有痛苦,激情本身也不过是堕入空无。而在激情产生的地方,人们是既聋且瞎的。”所以,“只能在爱情的遗体上写作,在世界的遗体上写作,为记录激情经历过后留下的荒漠”(《80年夏》)。

    雅尔洛的死法如此符合他的命运。被留下来的杜拉斯,写作成了她收拾残局的完美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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