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若深读,又或许会有些令人失望,它一如既往,是海明威体(编《牛津英语大词典·补编》时,主编伯奇菲尔德博士收录了新词Hemingwayese),直白平淡,形似流水账样的博文,远不是“八点档”那样扣人心弦——不建议暖春天气的下午读,容易瞌睡过去。间或幽上一默,也不靠文巧辞丽,而是所记人物着实可爱俏皮。这与大众心目中巴黎的斑斓绚烂相去很远。要放在今日,找海明威写巴黎,真是比找比尔·布莱森写澳大利亚更不策略的文学创作立项。所以,书商说:“一切关于巴黎的文字里,《流动的盛宴》最经典,也最前卫”,我不敢苟同。可烈士暮年,往事如毛,一切行将化作乌有之际,写成这般灰蒙蒙的,也是常情。如此看来,《流》留给我们的是一席“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的盛宴,上来一道主菜,叫感伤。联想到作者不久后的自戕,总教人唏嘘:他如是心如其貌,里外彻头彻尾地豪莽,大约也能写到旷达的境界,大约晚岁也不会上演1961年7月2日早晨的那幕惨剧了。只是,恰似自然排斥真空,历史不容假设。
《流》在海峡两岸出过至少三个译本。最近看到上海译文版的“图文珍藏本”,大小照片都是黑白的,这能弥补海明威的“质胜于文”对世俗人心目中那份巴黎印象的消减,更为“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找到寄托对象,于是读者也能——至少自以为能——分享海明威的几缕闲愁。谈到插图问题时,这一版本的“视觉策划”、沪上名作家小白先生坚称“我们提供一个‘文本’,我们却绝无‘观点’”。但我觉得,摄影作品的参与,最给读者以自己正处于某一特定观点上的感受。我很喜爱封面和标题页上那两张照片,后一张是夜幕下怒放的烟花,遥遥耸立着巴黎圣母院一双塔楼;前一张是水兵与妙龄少妇同行的背影。不知为何,第一次看到它们,就想起两个词牌:《万里春》与《少年游》……
回忆,可以是了脱生死的大法门。海明威四十岁上有了《乞力马扎罗的雪》: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作家哈瑞,遥望雪山,最终在梦醒之间,沿着旧事铺砌的长廊,走进了死亡的殿堂。而在哈瓦那创作《流》时,海明威不正是二十年后哈瑞的转世投胎吗?只是,他遥望的,或者说是空望的,毕竟是巴黎。他对城市的滥情不亚于对女人的那一套。古巴人因他曾说过“(在古巴)感觉像在家里一样。一个使人感觉像家一样的地方,除了出生的故乡,就是命运归宿的地方”而自豪。可他把人生最后的目光隔海投向了法兰西,那个他和庞德(第39页上有他怒狮状的侧脸,开卷的雄姿仿佛是天使长米迦勒俯视尘寰堕落的噍类)、菲茨杰拉德(从第157页看来,他是一副保险公司跑街先生的派头)等等,还有“莎士比亚图书公司”(第128、132页上,乔伊斯像平面模特一样,肃立在这家书店兼图书馆门口拗造型),还有哈德莉(第51页上有她和海明威的深情对视)共同存在过的城市,那时他可不是圣诞老人般的虎髯肥佬,虽不比影片《乞》里的格里高利·派克,但也是翩翩楚楚的俊少年呢(见第6、28页照片)。海明威数稿始终保留给首任妻子的致歉信,个中深意,我料想应是神似姜白石的《鹧鸪天·元夕有所梦》,只可惜我们,特别是哈德莉,再也无缘读到。那就读他《过河入林》里的一段对白:
“在这些被水磨蚀过的古老而冰冷的石头上,你仍然爱我吗?”
“是的,我愿意就地摊个铺盖卷,证实一下。”
“在威尼斯这么冷,阳光这么强烈的早晨,你还爱我吗?”
“我爱你!”
请悄悄地,把“威尼斯”改成“巴黎”吧。
海明威是滥情的,也是深情的。只是,《流》之后,上天再不予他机会徜徉情海,沧波一笑了。
高中时代,我喜欢读读不懂的川端康成,政治课上夹在课桌下偷偷看,久之有了个古怪的想法:迷人的作家当是半个刘胡兰,未必生得光荣,但须死得伟大,至少要有永远遗弃这个世界的决心。语文课上,银发教员批判资本主义国家某些作家,如海明威、川端康成“之流”,消极厌世,穷极无聊,最终彻底堕落,甘愿“自绝于人民”时,我在座下一边机械地点头,心中却是迷惘:他们不至于这么肤浅吧。
一川一海,总是迷人。比较而言,川端先生慢悠悠地含了瓦斯管,虽得全尸,威势不及海公用脚趾扣动扳机那一刹那间来得壮怀激烈:《正大剧场》播过意大利影片《海明威》,里头这位铮铮硬汉如此死法,费折腾,给人印象深极。坊间还传一说,讲结束他生命的是手指,乃缺乏创意的引枪射颅(或喉)式。“不需要勇气的。自杀是每个人的权力。当然,有点儿过分自我了,对别人的感受也有欠考虑,”罗伯特·曼宁在古巴和他聊过他当内科医生的父亲自杀的情况(他母亲也太有才了,把他父亲用来自杀的手枪当作圣诞节礼物送给了他!),当时他是这么答复的。科学上讲,确实不需要勇气,自杀是他家族传代的纹章。需要勇气的是读者,他们要接受海明威谋杀了海明威这个事实。笙歌散尽,更寂寞的怕是四去的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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