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不是小说的内核,而只是外壳,就像砸开一枚核桃纹路密实又坚实的壳,里面藏着的是喷香绵软而富于纯真油脂味道的桃仁。读完张北海的长篇小说《侠隐》,久久弥漫在我心头的,是这样的感觉。
就小说写法而言,并不是新潮笔触,讲的是青年侠客李天然去国五年,在美国整容之后以“海归派”的形象,焕然一新地出现在1936年的北京城,穿街走巷,上天入地,出神入化,为师傅复仇的故事,最后在抗战烽火里将个人恩仇融合在爱国情怀之中,也不是什么新奇的构架。但作者却写得从容不迫,丝丝入扣,就像老太太絮的棉被,将饱含着阳光温度与味道的新棉花,不紧不慢地一层一层絮了进去,絮得那样妥帖,富有弹性,绵绵软软。读每一章节,都像躺在这床棉被上那样舒服惬意,更重要的是,它里面充满的是母亲絮进去的情感,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对于大陆读者,《侠隐》的作者张北海还比较陌生。他出生于北京,13岁离开故乡,开始海外漂泊的游子经历,是这部小说的背景与底色。北京对于他亦近亦远,亦真亦幻。确实,距离产生美,在遥远的思念、回忆和想象中写成的小说,才会如陈年的酒。因此,小说所弥散的味道、感觉,都是作者对母亲、对故土挥之不去的情感。侠之隐去,浮出水面的,是老北京浓郁的风土人情;浮上心头的,是作者无法掩饰的怀旧之情。借小说细雨梦回,在四季轮回中再现京都的清明上河图,江湖侠士传奇,帝都家常百态,虚实相映,血肉交融,用的是新火新茶,道的是旧景旧人,思的是故国故里。武侠只是小说的外化,最后沉淀而结晶的是这份沉甸甸的情感。
看来,艺术只有变化,没有进化。形式的新旧并不能主宰一切,在唯新是举的潮流面前,《侠隐》显现出久违了的扎实笔触与沉稳心迹、干净的文字和严谨老道的叙事方式。特别是意在笔先,认真做足了功课,书中稔熟于心地融入了大量的老北京地理——从前门火车站到干面胡同、烟袋胡同到东斯隆福寺到海淀县城、圆明园、什刹海,一一如地图般准确,和民俗民风——从中秋节到元宵节到立春到端午节,特别是写雪还没化,榆树发芽时分吃的春饼,以及对端午节将菖蒲和艾草以及黄纸朱砂纸上的印符一起扔出门外的“扔灾”的描写,真的是地道,那么韵味醇厚,精描细刻,逸笔氤氲,宛若一帧墨渍淋漓的水墨画,又如小说中那位慧心巧手的裁缝巧红缝制的那袭裁剪合体、做工精道的袅袅婷婷的京式旗袍。
《侠隐》重新展示了中国传统小说创作的魅力和潜力。它的白描,它的细节,它的人物出场、高潮处理,包括它的那些让你会心会意的巧合,都可以看出中国传统小说的影子,依然是那样的根深叶茂,婆娑多姿。也只有这样,方才让一册小说写得如此蕴藉,让一座京城舒展得如此丰厚,耐得住咀嚼和回味。
自老舍和林海音先生之后,虽有刘心武《钟鼓楼》等的努力,老北京再未能以艺术巅峰状态呈现在我们的小说创作之中。我们并未出现如雨果写巴黎、如索尔·贝娄写芝加哥、如白先勇写台北这样的出色作家与小说。作为一座世界闻名且罕见的古都,老北京蕴含的艺术魅力与潜力以及丰富的矿藏,远未被我们的小说家洞悉并重新谦恭地弯腰拾起。特别是在老北京面对推土机的轰鸣,老街巷老宅院在“拆”字下大片消失的今天,像张北海那样有着如此的文学自觉,像他那样写作,显得越发弥足珍贵。在现实的天地里,老北京渐行渐远;在小说的世界里,老北京却魅力永存而且愈加彰显。
海外作家张北海《侠隐》一书在内地的出版,给了我们本土作家一点启发和压力,当然,也包含一份期待。期待在老北京的艺术天地中,能够多出几个李天然,前来潇洒打擂、一展拳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