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铺着的门垫质感不错,雄一脚上穿着的拖鞋质地优良。一切日常所需的最小限度的厨房用品整整齐齐地排放在那里。还有和我们家里一样,也是银石涂层的平底煎锅和德国产的削皮器…… 其实有时人对于物质的要求,越是苛刻就越是简单。相比较起感情来,似乎没有思想的物质更加可靠。是实在的,是可触的,是不用怀疑会失去的,是不会提出绝对要求的,是可以替代的。 美影于是越来越沉浸在厨房的世界里。她做鸡蛋粥,做黄瓜色拉,最后终于找到一份与厨房有关的工作。在雄一失去母亲(父亲)之后,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爱他、温暖他的美影首先想到的也只能是拿出所有的看家本领,做一桌丰盛的晚餐。原来在色香味这些最原始的感官刺激里,有那么多可以让人忘却忧伤的欢喜。就连下定决心不想失去雄一的美影,在那个月凉似水的夜晚,赶到雄一那里表达心意,也一定要借助于美味的猪排盖浇饭。 厨房的世界,是闭起眼睛也不会被麻木的黑暗淹没的世界啊。物质的生命力,其实就显示在这一点一滴对于感官的调动上。就像雄一小的时候,父亲母亲之间的爱情,在因母亲生命的消亡而临界终点时,最终幻化成了一株菠萝,永远留在了“惠理子”的记忆里。爱,也是一定要落在有形有内容的物质上,才能被保留下来。 雄一的母亲意识到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要求“惠理子”去买一株“有生命的,跟太阳有关的”植物,“惠理子”选择了菠萝。但是植物的生命并没有挽救妻子的生命,妻子还是走了,“抛下我和这株菠萝,与死神携手而去了”。──这是《厨房》中插入的,以雄一母亲(父亲)自述形式出现的一则额外的爱情故事。它交代了惠理子为什么会变性,因为“世界并不是因为我而存在的。所以,不幸降临的机率是不会变的,也是自己所不能决定的。因此,我斩断其他的事情”,于是变了性。 所以,对于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和习惯的变性,其实也只是斩断和世界原有的联系的一种方式。因为和菠萝一样,原有的爱情,原有的一切都要死了,可是人要继续活下去,只能如此。斩断旧的联系,是为了建立新的联系。给予变性这样的物质标签,只是要告诉我们,人的举动再不可思议,说到底,就是以物质对抗物质的存在,对抗物质的既然已矣,不可改变。沉淀在物质之上的一切非物质的东西,要随着物质的必然消亡而消亡,要开始新的非物质的东西,也必然要找到新的物质载体。爱情如此,生命如此,没有例外。 还有《月影》里的水壶。早月在失去了恋人阿等以后,开始晨跑,跑到过去和阿等约会的大河边为止。在早月看来,河就是让恋人和自己阴阳相隔的障碍。喝一口水壶里的热茶,望着对岸弥漫着的死亡的空气,早月的一天就是从这样的游移开始的。水壶提醒她自己的世界的存在,让她始终未跨出走到对岸的一步,直到碰到浦罗。而浦罗第一次出现就令早月的水壶掉入河中。浦罗喝了壶盖中剩下的这个世界的茶,告诉早月:“我刚到这里,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很远的地方,是那个世界吗? 水壶这个契机,令早月认识了人鬼之间的浦罗,浦罗带着她看到了彼世的阿等。阿等微笑着向她招手,她从此似乎可以安心生活下去了。包括此岸彼岸的联系,没有某个具体的物件,恐怕也是不行的。不论物质有没有生命,它有它自己的色彩、味道和温度,有承载的人的记忆和悲欢,有默默的,从不曾要求什么的唾手可得。如果对它没有追逐,而只是纯粹的喜爱,它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吧。
正常的生活方式 在吉本自己的后记里,作者自己承认说,她觉得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里,“连自己的生活方式都遭到了愚弄”。 生活方式总是建立在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上,或者,说得再夸张一点,是建立在某种价值观之上。而正是从这个角度上说,属于非主流文化的吉本──就像评论界所说的那样──才能够“一下子开出了花,钻出地表来”。 因为吉本的小说──这一点和村上春树有着明显的区别──不属于摧毁性的、荒芜的小说。它不剥夺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正面的看法。用吉本自己的话来说,她的小说,是想“透过多样的微妙的感受方式,单纯、纯粹地描绘记录下这个大千世界的美好”。尽管这是个令她惶惑,有时甚至令她难以忍受的大千世界。 所以这三个短篇,包括吉本后来的小说里,作者都没有掩饰自己的性别。小说几乎都是用女性第一人称记叙的,“我”眼中的生活、“我”的经历、“我”的困惑和“我”所看到的细节的美好:“窗边的一草一木,都包裹在和煦的阳光中,鲜亮的绿色愈发显得光彩夺目;遥远的淡蓝色天际,薄薄的云彩缓缓地飘过。” 是啊,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和清新的世界。在这样的空气中,和一个陌生而温暖的人一起吃早餐,“阳光穿透了玻璃杯,日本茶清冷的绿在地板上美丽地摇曳着”。哪怕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亲人,眼前的画面,怕也是令人难以自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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