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本的笔下,通灵起初表现为梦境。《厨房》里并没有真正具备通灵的人物。但是美影彻底告别旧屋,正式来到雄一家里寄居时做过一个梦。梦中她和雄一在一起,擦地板,喝茶,然后谈到吃面。而梦醒来以后,雄一也的确看到了旧屋黄绿色的地板,因为一切物品打包只好随便将就的喝茶的玻璃杯,甚至他也要一碗拉面。 初将通灵引入小说的吉本想要给予它一个“合理”的解释:“在无数个周而复始地来临的黑夜与白昼中,现在的这一刻也或许会在不知何时进入我的梦境之中。” 而在《月影》中,吉本的处理要大胆很多。首先是浦罗这个人物的出现,没有人能够确认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但是,与鬼小说不同的是,也没有人能够确认她在另一个世界的身份。“我”还是借助浦罗的力量才得以见到阿等,浦罗有点像《人鬼情未了》里的巫婆,不像吉本后来的小说里的通灵人物那样,直接具备沟通两个世界的能力。这可能是初写小说的人开始的怯意吧。 其次是“我”和阿等的见面。在浦罗的指引下,在“某个时刻”,我看见了先是泪眼婆娑、后来又微笑着向我挥手的阿等。“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汹涌的河水,还有遥远的时空距离,这一切只有即将隐去的月亮在默默注视着”。这一次,告别过去的是“我”,“我”接受了这段旅程的结束。 吉本后来的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通灵,《甘露》、《哀愁的预感》及《蜥蜴》等等,都是如此。其实通灵的实质就在于能够感知、确认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而对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每一个感受过死亡冲击的人必然会发生疑问: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抵抗死亡吗?死亡是否只是,此岸的人说,他走了;彼岸的人说,他来了?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我们只知道,联系另一个世界的通灵,与所有此世的存在不同,与爱、厨房和晨跑不同,它必然是悲哀而神秘的。 这就是吉本芭娜娜最初带给我们的世界。略显单薄、却轻盈透明的世界。 这个世界具有小资新宠的一切必备条件:不是爱情小说,却有动人的爱情;遵循日本小说的传统,却也似乎没有脱离这个时代种种敏感的问题(凶杀,变性);不以情节取胜,却有突如其来的开始,有不必然导致结果的原因,有不成其为结果的结果;有女性的无须掩饰的柔弱,却没有女性作家几乎都难以逃脱的自恋;有在这个丰富的物质世界里的真实的快乐和忧伤。一切都在似有似无的距离感中徘徊与辗转。 这个世界的一切也都是正面的:爱情、物质、生活和人。都有弱点,却都没有恶毒的出发点。伤害属于无奈的、不想解释的领域。 吉本的风格,就像我们在上文提到过的,《厨房》里的那段文字: 阳光穿透了玻璃杯,日本茶清冷的绿在地板上美丽地摇曳着。 有点冷,有点悲伤,却温柔、坚强、细致而明澈,全都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画面。有些作家,真的仅凭才气写作,仅凭对世界的超乎寻常的感知和灵动的、可触可及的表达。 这样的小说,不探索存在的可能性。它的问题是直接的,那就是我们怎样活下去?身边有如此多值得我们爱的东西和人,有时我们想要留住,有时我们还不知道珍惜,他们却走了;有时我们不想要,他们却在身边拼命地向我们招手;有时我们还没有看清楚,风景却已经换了,然而“疾驰而过的绝不是我,绝对不是”,怎么办? 每一个读者,面对这样的“怎么办”时,都有自己的答案。只是活下去的前提已经是确定了的,不需要任何原因。 或许这个前提也是有原因的,也可以成为喜欢吉本的另一个所在:那就是吉本小说的结尾。吉本小说的结尾总有一段或长或短的,类似于小学生作文的升华: 我会不断成长,经历风霜,经历挫折,一次次沉入深渊,一次次饱尝痛苦,更会一次次重新站起来。我不会认输,不会放弃。(《厨房》) 灯塔的灯光旋转着射向遥远的地方。“唰”地晃向这边,旋即又走远了,在海面上拓出一条闪光的通道。我豁然了悟……(《满月──厨房II》) 一段旅程结束,下一段又会开始。有的人会再度重逢,也有的人不复再见。还有人会在不知不觉间悄然离去,或只是擦肩而过。在同他们寒暄的时间里。我将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澄澈。凝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我告诉自己:要活下去。(《月影》) 这是我们很多作家自从告别纯真的少年时代就弃之不用的结尾。我们不会知道,当我们的技巧已经能够掩盖内容的苍白时,当我们觉得这一类的表白颇为可笑时,也许我们丢失了最美好、最坚定的东西──理想。理想可以成为让我们在这个倍遭愚弄的世界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不管它的本身有多么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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