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情愿把《述评》当作一种新的人文研究著作来看的,它的信息量和启发性、文化趣味和学术含量实在也并不逊色于一部同样厚度的学术专著;但厌烦学院作派的读者正不妨在其中读到难得一见的美文。在这部书里,那个为一般读者所了解的古典文学教授骆玉明令人意外地不像是个“古典文学教授”,读完他精心结撰的述评文字,有心人会感叹,人为的学科分野正不知压抑了多少不该被压抑的聪明才智。而持论的允中、结构的灵动,笔触墨色间的张力、转关接穴处的圆融,更体现了文章学的圆熟老到而自备一格,可观亦复可喜。流连在作者那时而冷峻睿智,时而幽默婉转,将哲学思考、历史洞见、现实关怀和人性了悟“勾兑”得恰到好处的文字里,读者依稀可以瞥见,当年那班虽治专门之学而心系天下之事的“五四”学人的背影,倏忽一闪。在《陈寅恪的意义》里,如下的表述不能不让人动容: 现代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问题,原比古代复杂。尤其是,所谓“西方文化”,究竟只是多重地域文化中的一种,还是同时也代表了就人类文化总体而言的较高的发展阶段(波普尔认为是后者),这是值得深思的;近代以来,中国人从西方所汲取的某些核心价值观--个人权利、民主政治、科学精神,是否为中国人所理应拥有和中国的发展所必不可缺的,这也不容回避。无论怎样说“民族文化本位”、“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离开上述基本问题,就很空洞。陈寅恪在这些方面,显然有守旧的表现。它对君臣纲常之类每多留恋,而对民主政治实无好评。……总之,陈寅恪身上颇有矛盾的东西,若以其守旧的一面来支持“国学”潮,这“国学”的价值令人怀疑。 作者自然是尊敬陈寅恪的,就像他未尝不深爱自己所从事的“国学”,但话题涉及“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问题”时,又能从大处着眼,周而不比;胸次浩然处,正可对照出那种“敝帚自珍”心态的局促。“显处视月”时收拾得利落,“牖中窥日”时也细腻精致得毫不含糊。在《张爱玲传奇》里,作者写道:“张爱玲的许多照片,都是以仰视的角度拍成,那聪颖的头颅再微微抬起,目光傲然而冷冷地打量着浮幻的世相;若是低下头,那便是顾影自怜的样子,对自己用着感情。她喜欢要人看她,却找不出解释的方法。” --小小照片所伸发的感想着实适合那观察对象的私密性情。而说起大侠金庸“火”起来的原因,理由又“刁钻”得让人忍俊不禁:“不少作家对自己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身份看得很像一回事,自个的灵魂尚且弄不明白,却喜欢对读者的灵魂动手动脚。”“内地的读者过去其实不大受作者和出版家的尊重,就像在商场里不受营业员的尊重。所以金庸作品的风行,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读了这样知冷知热的体己话,读者自然容易拾掇起那被遗忘太久的尊严感。 此外,作者的好处又在于念得一口“藏”字诀,月旦臧否,不落言筌;对李泽厚的“寂寞”,对巴金老人的晚境,对杨绛回护钱钟书的做法,对顾准“苦难”之所由出的追问,一律“形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言外之意则一任读者自己琢磨。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如《侍钱“抛书”杂记》一文的“编选说明”,临了还不忘加上一句:“作者水晶该是不乏学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时会酸溜溜得让人难过。”待你将该文读完,直觉得作者的奚落,还是一再隐忍的产物。 关于《述评》,有人以漏选王朔和余秋雨为遗憾,而我,则想起另一位显然更值得一提的人物,他的猝死几乎成为20世纪末中国文坛的标志性事件;如果说,钱钟书的驾鹤西去,宣告了一个学术时代的“终结”,那么,这个人的英年早逝,则宣告了一个尚待命名的时代的开始。这个人,就是王小波。王小波去世五年多了,余温犹热,其“门下走狗”众多,大多文坛“骂客”都乐于在唾沫横飞时向这个人暗送秋波。我想这不是敬畏死者的老传统在作怪,而是王所崇尚“思维的乐趣”,的确给很多人带来了快乐--当然不仅是快乐。 (《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骆玉明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 (本文选自《文景(Literary Landscape)·第6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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