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养成了一个习惯,总喜欢先读序言和后记。拿到方英文的新著《燕雀云泥》,我就先看了作者的自序。自序里,作者借用一个典故,说当年陈胜未起事前,对伙伴说:苟富贵,毋相忘。伙伴耻笑他,认为他哪可能回有富贵的日子!陈胜慨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作者说:大约是从这儿开始,“燕雀,成了凡夫俗子的代名词。鸿鹄,则成了英雄俊杰的同义语”。这也成为国人常挂在口边的一句名言,一个重要的价值取向和人生目标。就是要做鸿鹄,成为人上人;耻做燕雀,成为人下人。作者在自序里紧接着说,如果我们只看见“天上仅有几只雄鹰天鹅飞翔,而看不见成群结队的,像人民群众一样多的燕子麻雀,那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非常赞同作者的这一观点。因为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在我们祖先占主流位置的思想资源里,缺乏的正是这一为普通民众的精神依持所共适的价值凭借,所以我们为了争当鸿鹄--人上人,不惜将人所具有的血腥和智慧结合起来,将自己雕塑成为善于踩在别人肩膀上向上攀缘的高手。 以常人的观点,一个人活得是否成功,标准是什么呢?他若在政界混,就看他当官当到多大;他若经商,就看他挣钱挣到几位数;他若是艺术界人士,则看他的名气能排第几。这样的一种价值追寻,使普通民众一生都处在失败感之中,因为在如此的价值体系里你总是将自己放在一个参照系下,仰头看着你身边的人,的确,你身边总有人活得比你更有权、更有钱、更有名。但在具有基督教文化背景的西方人的价值体系里,个我的精神世界往往很自足。不同文化的差异是很有趣的。 但在国人的价值观里,对于平民价值理想的否定是很强大的。实在说来,能做大官挣大钱出大名的人毕竟很少,大多数是普通民众,属于方英文所说的燕雀之类。但燕雀之类的人民群众却没有为自己树立起自足的价值观,而且一生总是在仰望高飞在上的鸿鹄,一生都在遗憾自己失去原本也可能做鸿鹄的机会,自己可能会展翅的高度。岁月蹉跎,生命流失,生命留下的只是嗟叹,而没有在燕雀的位置上感到的快乐。所以,方英文在他的散文集《燕雀云泥》里透露出的自觉的平民化视角是很切中时弊的。一个作家自觉地将自己看作平民的一分子,并且为他们去言说,在我们的价值观里是鲜见的。中国人自古以来,不乏济苍生、救危难之士,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有“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正义冲动的杜甫,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在他们的时代,他们强烈的人道关怀和同情,无疑创造了那个时代夺目的光辉。但由于他们所受的时代的限制,他们不可能以平民的视角看取社会生活,而大都是站在众苍生之上的怜悯和同情,就是说,对苍生和民众的关注,成为自己实现远大抱负和目标的手段和途径,而不是目的本身。尽管诗人本身或许也是悲惨的,但他的眼光却始终是外向的,而不是内向的,不是自适的。我们民族很少有自适的价值观,所以我说英文在作品中的这种“燕雀亦乐”的自然书写,很是招人喜欢的。 英文作品的风格,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他的幽默风格。在他的幽默风格里透出来他的自适自足的写作心态。这种心态使他极易发现日常生活中的乐趣,极易捕捉生活中有意思的事情。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中,他总是能找到让人发笑的东西,笑后你还不能忘怀这个事件,还能有不少思想上的收获。比如,他信笔拈来的一件小事:一日,他借朋友的小车去车站拉书,顺便交待,朋友是画家。然后他笔锋一转说 “画家比作家富有,西安的许多画家都有私车,而作家却无一人有车。如果有来生,我或许也要学画画的,哪怕专画屎克螂”。在这个看似闲笔的叙写里,隐藏着让人发笑的笑料,又暗含着对某种世风的一种讽喻。《不支持电视事业的下场》这篇散文,标题就是好笑。文章说某电视台的谈话节目,请他做嘉宾,他推三推四地不愿做,最后电视台搬了他的一个好友当说客,他不得已才勉强答应。拍摄时间约好早晨十点摄制组到他家,说好之后,他感到不妙。十点拍完刚好赶上午饭时间,自己不请人家未免失礼,请吧又太不划算,原本不愿干的事最后还要破费请人吃饭。于是就改时间到下午一点半。到时来了四个彪形大汉,他暗自庆幸自己决策的英明,不然,这四位吃他三百元也打不住。在拍摄中,这彪形大汉中的一位因他的一句话而高兴,一使劲竟坐断了他价值千元的沙发,最后自己挨了老婆一顿臭骂。这就是不支持电视事业的下场。英文在他的温和的幽默里,不仅常常对社会世风对身边的人和事透出温婉的讽喻,而且常常透出自嘲和反讽。像上述这件事,就是作者在描写社会时的一种自嘲。自嘲里含有某种无奈和机智,含有对自我的一种超越。它将自我作为了一种对象而审视,似乎笔下的作者不是作者本人,而是另一个自己,他在冷静地看着这个自己又熟悉又陌生的人,他觉得他在许多方面很好笑很愚笨很有意思,它忍不住打趣他,嘲笑他,讽刺他,看着他身上的毛病和缺点,觉得好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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