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想象:交趾地方的奇迹、异物、幽灵和古怪》| 一份好奇心杂录,或者作为意象式的安南时光切片

  但当初专栏的篇目与本书有些差别:这次,作者毫不犹豫地拿掉了并不具象的《中国通》一篇,又补了如今的末篇《指南车》。该篇写于豆瓣专栏完结的两年之后,原属于另一个叫《神恠交通志》的系列,拷贝到这里来,一取其能动,我想把它视作一个跋,一个通向南方又通向下一本书的标志;一取其能静(止于文献之中,数以千年计):希望它暂时做一块垫脚石或者一个压轴之物。但是,在《指南车》上做了加法之后,我忍不住又做了一次减法,可详见书中《槟榔女》一篇,那里有几段不在书尾的“后记”——译后记。再后来,我在不同时候又尝试着写过若干篇什,譬如:《尿婆》《犀》《鹿鱼的脚》《痴龙》,等等。有的还没有写完,幽灵古恠就遁了,只好悬置起来,等待下一次的降神时刻;有的写着写着开始肆意生长,呈现出不同于这一批小说所显现的某种统一的风尚(当然要避免使用“风格”一词);有的中途投奔其他专题去了,譬如去了《妖乱志·神恠交通志》那儿;有的坚决要求单干,作者拦也拦不住……总之,最终没有一篇成功加盟于此。

  与豆瓣阅读的合约三年到期之后,我未再续约,就此专栏下架,我记得这约是二〇一八年的事。之后至今,我就一直在缓慢地修订先前的篇什,当年读到过豆瓣专栏版本的读者友人想必会注意到从形式到内容的加成。字数上说,最初映现在屏幕上的版本,每篇大多都在两三千字之间;而现在留在纸面上所呈现的少则近五千,多则近万字。此外,当然还有双行夹注的格式,常见于古典文献,新用于小说;图片也大都是这次修订增补的,尤其是每篇结束之后页面中下方的小图。《想象》在二〇一五年时还像一个幼童,到了而今二〇二二年,我想,“象”是总算要初长成了。

  值得交代的是,本书三十张篇末小图,悉数采自一百年前安南出版的某一期《南风》杂志,书中叙事者不止一次提到了这份三语并行的刊物。直到前不久,我还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在书前放置一篇自序。因为就像上一长段所示,它既是初版前言,又仿佛是在写一篇再版说明。这不免令人踌躇,套用书中叙事者们惯于拿捏的腔调:因为这是文献学角度的暧昧,我尚缺乏足够的经验。更何况,我早在书中埋伏下未必在最后的后记和不在书前的叙(序)录,首篇更是做了一系列特别的安排,这一切都使得本文显得多余。但最终我被自己说服:这些图片的来历需要有一句交代,不搁在这里,放哪儿都不大合适。

  以我二十多年浸淫安南旧籍和中国故纸堆的经验,粗暴地说,攒集这些图片毫不复杂,有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各条双行夹注也是轻车熟路,水到渠成。近几年我的修订工作,之所以缓慢,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我反复推敲,如何把一批十来年前的文本打捞到当下来。这固然看似弹指一挥间,但不论于个人史还是时代的变迁,都有一点沉船出水的意味。

  于我自己而言,要挽救早年的轻率,如果不打补丁,以及补丁上摞补丁,构成一种故意造作的沧桑感的话,这三十个短篇无疑是要掷诸名为“悔”与“少作”的字篓的。当年既然少作,如今(补)做的就只能更多,一遍又一遍,连稍作改动都不够放心,非得架屋叠床,方可拯救这些字纸不被时光淹没。

  除了敝帚自珍的动机,我想,更重要的理由可能还在于,这些小说以某个虚构过的古老记载为题,或者利用古旧文献再虚构;其素材的品性,要求叙事者标上不断更新的时间痕迹。那些被我引用的文字在历史上就是自带着多个跌宕的年号来到我面前的。最初,它们应该是初抵南方的北方人所记录下来的好奇心杂录,要么是受中原文化熏陶的岭南人士反哺给汉文的认同感笔记——当时它们就被拨归为中国古典文献目录学范畴中的“小说”一类了,作为意象式的安南时光切片。

  我一再表达过文献学上永恒的遗憾(这也是文献学的立身之本):那些最初的书,我们现在往往都无缘见识,譬如我在书中反复引用的杨孚《异物志》。后人之所以能够顺藤而稍稍有所作为、持续想象,还有机会探身进入古代安南那个奇迹异物世界,是因为又有像从《水经注》《文选注》到《太平御览》《本草纲目》这样的文献学文本以及类书汇编种种。早就有一大批古代的小说家顶着博物学者的名义,孜孜于无责任的转述与拼贴,出于书或书写的体例考虑,他们制造了不同的引文屑粒,那些更古旧的书在他们书写过程中纷纷破茧化蝶。当更古老的文献佚亡之后,这些前人称之为“吉光片羽”的存在,也就是古老时间的碎片,于是犹自发着微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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