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妈妈打来电话》书摘 | 母子谈话又岌岌可危,直接挂断电话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然而,我一直没法像哥哥七岁学会鸡兔同笼那样,学会沉默以对。至于我和父母之间爆发的冲突,其缘由另文已述,在此不赘,总之裂痕已渐渐弥合,事过景迁,多谈无益。说白了,我不信任沉默,不甘心沉默。最近这些年,同妈妈打电话,只要不是正好赶上手头有工作,通话时间一般不少于四十分钟,偶尔还得声嘶力竭地跟她掰扯九十分钟,乃至更久。很多次,夸张一点儿说,我再也不想接妈妈打来的电话了。大晚上的,你根本闹不明白一个老太太何以有如此精力,跟你如此费神费力地交谈。视频聊天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因为光是语音聊天,我们母子便自觉不自觉地陷入一种负面亢奋状态,反复讲理、辩论、争执、解释、分析、劝导。部分内容是,她跟儿子们的关系,她跟儿媳们的关系,她跟丈夫的关系,她跟小姑子的关系,她跟庞大陈氏家族的种种关系。说不尽道不完。又比如,妈妈一直不乐意我白头发日渐增多。干脆你染一染,年纪轻轻,那么多白头发,不好看,让别人笑话。不染,没工夫,也没觉得不好看。表明了立场,我继续抬杠。妈妈,我混得不好,吃不开,亏就亏在人们总以为我年轻。妈妈,年轻等于没学问,等于浅薄甚至愚蠢。妈妈,不信等着瞧,哪天我头发全白了,像奶奶年轻时那样,就混出头了,摇身一变,当上著名作家了……我不稀罕你当上著名作家,妈妈说,我想你白头发少一点,你少熬夜,用脑太辛苦。妈妈,我继续抬杠,我头发变白,是遗传,奶奶三十岁头发全白。你哥哥头发为什么不白?哥哥得过脑膜炎,记得吗?而且他头发虽然不白,却秃得厉害。再说了,妈妈,头发白,也不是因为用脑太猛,是因为肝火太旺,我气呀,不可能不气,不可能不气,悲愤出诗人你听说过吧,你儿子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这通对话,以妈妈表示要寄来一袋三七粉,我答应每天用开水冲泡服食了事。当然,关于我白头发的话题,母子俩永远说不完。有时候,她不再介绍染发剂品牌,改为劝我制怒,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保持愉快心情。有时候,她不再寄三七粉,改为介绍西洋参的神奇功效,滔滔不绝,结合身边案例。妈妈执意将这个话题,变成一种母子之间的交流方式。

  ……

  妈妈一向认为,我天生反骨。从小到大,“反骨仔”这词我听了不下九千遍,至少九千八百遍。看来我不单孤寒,还反骨,简直自绝于人世。妈妈说得对,我反骨,硬颈,不听话,三分钱鸭头得张嘴,我跟父母一次次吵架,顶撞他们,屡屡顽抗,我羽翼渐丰,越战越勇,我叛逆、犯浑,远走高飞,把他们好心好意的劝告当耳旁风,把他们饱经沧桑的人生智慧一脚踢开,更有甚者,我岂止不受良言,还偏要反其道而行。

  可是,实话实说,这二十多年来,大凡有什么好事情,甚至算不上什么好事情的事情,我依然第一时间通知妈妈,几乎迫不及待,想让她高兴高兴,不,主要是想让她安心,因为在妈妈的价值序列里,安心无疑在高兴之上,而真正的高兴也无非安心。有时候,我先向爸爸传递消息,不是因为我更重视爸爸的感受或情绪。

  父子关系属于另一个维度,完完全全属于另一个维度,在此按下不表。之所以先向他传递消息,只因为某些事情,离妈妈的生活圈子太远,对一个多年炒股的老妇人来说太虚渺,我唯恐她不能透彻理解其意义,从而低估了它们,从而低估了小儿子作为文学怪胎在尘世间钻天打洞的扎硬本领,从而不得安心。我指望通过爸爸,通过这个多少还有一点儿眼界的犬儒知识分子,让消息得到拆解、分析、梳理,我指望爸爸富含尼古丁的脑汁如反刍动物的胃液一般,将繁杂且致密的消息好好发酵发酵,提炼提炼,加工加工,以酶化作用使它们升华,变成一颗颗昂贵的象屎咖啡,总之是搅拌一番,折腾一番,待爸爸吃透了事情本质,再由他自己组织语言,娓娓向妈妈转达。

下一页 第一页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