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妈妈看来,我对金钱缺乏概念。用广府白话说,我是银纸咬荷包,用北京话说,我是穷大手。她这番印象,其来有自,但早已不符合实情。大学时代,我拮据艰窘,谈不起恋爱。对,不是谈不上,是谈不起。我深感无力,深怀沮丧,放过了若干同属小布尔乔亚阶层的可怜女学生,毕竟,闯入情场的穷光蛋未免太过悲惨,而认识到这一点,何啻悲上加悲,惨上加惨。公正地说,如果我老老实实,开口问妈妈要钱,或多或少,她当然寄来一些。可是啊,读者,请细细揣摩前述措辞!我不喜欢那么干,觉得难以启齿,天生孤寒、天生反骨、天生作家的病态敏感,像一根看不见的羊肠线,把我嘴巴牢牢缝上了。在我印象之中,那是一段剑拔弩张的时期,但如果此刻找妈妈对质,她必定矢口否认,反怪我胡思乱想,自说自话,竟把人编派得如此不堪。妈妈的惯用伎俩。总归是我神经搭错线,令她大受冤枉。天底下哪有妈妈不疼儿子的?妈妈怎么可能不偏心你?真够了。我整天泡图书馆,泡期刊阅览室,吹免费空调,打免费开水,与图书和期刊作伴。我为了仨瓜俩枣去计算机房值夜班。我教小孩下围棋。我从偌大城市的西北角跑到东南角去领一份兼职。我一如既往顶住,绝不向妈妈开口要钱,直至寄人篱下,拎着行李箱,拖着五六个蛇皮袋的宝贝新书旧书。
妈妈,你和我,到底是谁对金钱缺乏概念?你帮我买了一张去乌鲁木齐的单程票。妈妈,你小儿子刚通过论文答辩,囊中羞涩,他该如何回到北京?
……
问题的核心是,你为什么孤寒。其实,妈妈说得对,脱离社会我们没办法生存。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若没个三五帮手,要怎么在这个风起浪涌的世间站稳脚跟?妈妈感叹,大儿子好歹压住了自己的孤寒病,似乎未再发作,但小儿子的孤寒病多半是无药可治了,这辈子是没盼头了。
不,妈妈,写作没让我更孤寒。为了说服她,我不止一次向她展示自己的通讯录。你看,妈妈,我没有脱离社会,这位是某某老师,那位是某某大佬,他们并非小角色,并非阿猫阿狗,他们赏识我,提携我……妈妈,你放心,我不会走投无路,卧轨自杀。有那么一阵子,这方面的话题,比金钱的话题更让她关注。这是好事,因为两相比较,金钱的分量便大打折扣了。“要不,明天我寄些钱过去……”效果立竿见影。
无论如何,创伤形成了,阴影形成了,根本不想谈钱。当困难无从克服,不得不试着无视它。阿源,妈妈上星期打新股,又赚了银纸几许。好哇,好哇,我随口支应,心中五味杂陈。负面情绪在隐秘处蠢蠢欲动,母子谈话又岌岌可危。直接挂断电话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实际上,我真这么干过,重新拨通时借口刚才信号太差,并赶紧转移话题,远离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种种精神陷阱。
妈妈,你是百事通,你八面来风,你在南宁交际广阔,帮人说媒作伐,助人求医问药,你应当知道,如今有多少四十上下的男女,我这般岁数,学历不差,失业,每天早晨假装去上班,其实偷偷在咖啡馆待一整天,下班时间才回家。妈妈,诗人说,你需要光明,常常得到黑暗……
某天晚上,借着些微酒劲,我在朋友圈发言:
如果文学是一个竞技场。假设是。错误比喻。如果是。我曾以为凭着赤手空拳,凭着武艺,必打出一片天地。但有人是穿着神器套装出现在竞技台上的。而你拿着新手村配发的铁剑。我人剑合一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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