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让我们克服(而不是舍弃)了当下现实,克服了其封闭性和束缚性,给了我们一种想象别样生活的可能性,去构造另一种更敞开、无限、流动的生活的方式。
这个时候我们需要“世界文学”这个概念。“世界文学”能够解放写作,正是因为它的异质性。它是在民族之间产生的,是在翻译之中形成的,它永远不可能超越翻译,也不会凝固于一个中心——趋向中心的翻译也应是对中心的进攻、渗入、占有和栖居,是对中心的瓦解,对固有语法的扰乱和增殖。
翻译意味着相互的改变和塑造。不存在一个中心可以凌驾、侵吞其余的语言、民族、国家和文明。世界文学是包容异质性的文学,而不是排斥异质性的文学。我们需要世界文学。可能的生活不是想要排挤当下的生活,而是更好地认知、提炼、改造当下的现实生活,拆解其幽暗不明的那些束缚性的法则。我们需要可能的生活。写作就是去中心的,朝向他异的,朝向陌生的,朝向可能生活的语言行动。
文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应该是一个写作者需要回答的。如果文学可以是一切,那就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就没有意义。
从广义而言,文学可以是一切表达,进一步来说,是一种创造性的表达。文学对创造性的表达有着天然的执著。什么叫创造性表达?倘若文学只能用固有的语法和词汇去书写一种特定的、一成不变的、无从改变的生活,就失去了意义。文学总是对某种生活、某种特定的书写进行纠正甚至超越。
文学作为表达,可以是政治的、哲学的、审美的。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超越创造性的表达本身。文学是对语言建制的不断更新和超克。语言所传达的精神一经流散,就无从彻底根除。
不过,汉语具有强大的变形能力,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文明可以在现代彻底地重新开始,但需要对汉语的表达形式及其精神内容的建制不断地改造。
汉语自古以来就是一门极为开放的语言,不断在吸收中变形,却没有被任何一种外来语代替。变形和翻译要在星丛关系中完成,而不是在趋向中心的运动中懒惰地完成,不能将自己整个地交出去。
我们应该有勇气去变形,而不是回避。在实践中,可以吸纳他者的力量,但不是复制他者。如果我们一直让文学只表达一种生活,一直用一种方式表达同一种生活,那么文学的创造性就消失了,生活的顽固的暴力也就变得不可一世。
我们也不能直接搬运一种外在的生活。我们不能要求一个作家必须书写何种生活。外国文学的意义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不同的表达,表达同一种生活的不同方式,或者重新审视同一种生活的不同方式,同时会形成认知的开放性和流动性,这样的外国文学属于世界文学。
但是,如果外国文学成为写作的模板,固定的形式,那么,它就已经背叛了世界文学。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关注生活,或者说,从未停止过热爱生活。不管热爱何种生活,但是文学作为一种书写手段,必定拥有特殊的形式和方法,我们不能忽略这个形式和方法。
热爱生活,首先是去感受生活,深入认识生活的面貌。外国文学所提供的方法,必须在我们自己的语言和生活中改造、变形,必须被熔炼成我们看待自己生活的方法、感受我们自己生活的能力。任何具有创造性的文学作品都是还原了而不是缩减了生活的复杂性,都展现出对生活本身的不可约束的想象力。我们需要面对当下生活的伦理和政治。
一个作家,除了能够写作,需要完成生活所要求的其他职责:伦理、政治的职责。作家不应该只能够写作。
在“世界文学”的时代,写作仿佛成了能够跨越边界的事情,不仅是跨越语言、民族、文明的边界,也能跨越阶层的边界,年龄的边界,性别的边界。如此,写作浩大、开阔,在边界上任意穿行。
不过,说到底,写作依然是一件自由的、自然的事情,起源于一个人对语言和表达的爱,一份属己的爱、权利和快乐。只是当每个人想要去探索写作的尺度,就要调适和语言的关系,辨认自己的语言能力和语言特征,联结文学传统、当下生活,建立与他人及其共同体的关系,穿越重重边界,从陌异语言及其文明那里吸收潜能。
在这样的尺度里,写作是公共的事情,不仅可以讨论,甚至可以判断、争辩。但这依然不影响属己的权利和快乐。正是这样的权利和快乐一直激励着我去阅读,并写作,写下我在阅读中的发现,写下日常中错综复杂的语法和规则,写下生活赐予我的生命的律动,以及思想的起伏。
【本文选自《大海,全是水,仍然把雨承受下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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